連著幾日沒瞧見月兒,他隱約猜出,她跟那群女子,肯定有了什麼計劃。她古道熱腸,那些女人則是救人心切,這兩方湊在一塊兒,哪裡可能會安分?
月兒吞完烙餅,挾起春筍肉絲,放進嘴裡。「嗯,計劃得差不多了。」
「什麼計劃?」濃眉挑高,運筆速度卻沒有停歇,行雲流水般的字跡,源源不絕的出現。
「劫獄。」她一臉熱切,興奮的宣佈。
這回,毛筆停了下來,秦不換緩緩抬頭,瞇著眼觀著月兒。
「這是我們討論出來的結果,與其等著那糊塗官做定奪,不如快快搶了人,好回村裡去。」她咧著嘴,眨著水汪汪的大眼。「這主意很不錯吧?」她忍不住發問,想聽聽他的看法。
秦不換沒讓她失望。
「笨。」
正在餐桌上揮舞個不停的筷子,停了一下,她皺著眉頭,懷疑自個兒聽錯了。
「呃,你是說——」
「笨。」他毫不吝嗇,慷慨的又說了一次。
月兒發出一聲怒吼,扔下筷子,跳到他面前,眼兒發亮,一臉憤怒。
「你什麼意思啊你?竟敢罵我笨!」她戳著他的胸膛,恨不得能在上頭戳出幾個洞來。
秦不換垂眼斂眉,意態傭懶的睨著她。「劫獄救人,只是將整村的人都拖下水當欽犯,他們就算回村裡,無以營生,還是只能做起私鹽的生意,過不了多少,官府又會去抓人。」
她咬咬唇,指尖還點在他胸膛上,卻戳不下去了。
唉,這傢伙雖然討人厭,但是所說的話不無道理。
「但是,難道她們不該去救人嗎?先前南陵王攻下浣紗城,城主被抓,還不是靠著夫人去救他的?全天下人都讚美夫人呢!」月兒嘟著唇,低聲抱怨著。
同樣是救人,舞衣夫人能成為天下人欽佩的對象,而她就只得到他的一句「笨」,他就不能寬厚些,稱讚她很勇敢什麼的?
「南陵王是叛賊,人人得而誅之。而你們的舉動,則是跟官府為敵。」秦不換口吻平淡,卻一針見血,分析出兩者的不同。
月兒皺著小臉,既失望又氣憤,白嫩嫩的手無意識的畫著圈子,沒有發現,自個兒已經弄縐了他的衫子。
「難道你有主意?」她抬起小腦袋,渴望的看著他。
「我為什麼要出主意?」秦不換反問,視線掃過胸膛上的手,卻沒有拂開。
不知何時開始,他已經開始習慣她的小動作,不論是生氣時的戳擊,還是興奮時,扯著他衣袖的舉止,都已讓他習以為常。
這可不是一件尋常的事。
在溫和的表象下,他其實生性冷淡,從不讓旁人近身,縝密的心思習慣了爾虞我詐,在和樂的浣紗城裡,或許能稍稍放下防衛,卻仍是獨來獨往。
他彷彿跟任何人都很親近,實際上,卻是跟任何人都很疏遠。禮貌溫和的笑容,成為最佳的阻礙,從沒有人試圖跨越。
只有這枚圓月,滴溜溜的滾近他身邊,然後賴定不走。
毫不自覺的,他深吸一口氣,那軟軟的小手,擱在胸口,隨著他的呼吸起伏,沒有引起反感,反倒暖烘烘的,很是舒服——
秦不換皺起眉頭,黑眸中閃過幽暗的光芒。
這樣的感覺,從來不曾發生過。
月兒沒發現不對勁,正為著他的回答而不悅。「你不幫忙?」她再次確認,好希望他改變主意。
濃眉沒有鬆開,他轉過身去,不著痕跡的退開,離開她溫暖的觸摸。
「幫不幫?」她不死心,咚咚咚的繞過來,仰高小腦袋,非要看清他的表情不可。
秦不換沒開口,神情古怪的看著她。
她誤會他的沈默,是代表默認,一股火氣又冒上來了。
「沒種。」
他仍是看著她。
「冷血。」她繼續指控。
深幽的黑眸裡,閃過複雜的光芒。
「雙面人。」她很小聲的說道,被那怪異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
怪了,他為啥那樣看著她?是生氣嗎?又不像啊!看那表情,彷彿他正被某件事困擾般。
他如此聰明、如此冷靜,有什麼事能夠困擾他?
「你——你——你這個人前一盆火,人後一塊冰的傢伙。」月兒在腦子裡胡亂猜想著,小嘴卻沒停過,仍在低聲罵著,很想從他身上罵出點反應來。畢竟,他這麼悶不吭聲、緊盯著她瞧的模樣,實在令她心裡發毛。
討厭,他在看什麼啊?!難道是質疑她的決心?
「算了,我也不求你幫忙了。你不去,我去。」月兒裝腔作勢的嚷道,偷瞄他的表情,接著回身就跑到門前,拉住房門。「我要走嘍!」她喊道。
呃,沒反應。
「我真的要走嘍!」她提高聲量。
還是沒反應。
月兒等了一會兒,知道騙不了他,只得長長的歎了口氣,重回桌邊,拿起盤子,把沒吃完的食物全掃進盤子裡,再回身往房門走。
這回,她是真的要回房去了。
「我去睡了。」她意興闌珊的說了一聲,接著就捧著盤子,頭也不回的離開。
室內重新恢復岑寂,秦不換複雜的目光,凝望著早已掩上的門。直到半晌後,那幽暗的視線,才又再度挪回書上。
只是,在他眉問那隱約的結,始終沒有消失。
第二日早上,天色未亮,月兒已經起床。
她在房裡忙東忙西,不知在做些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拎著小包袱,踏著輕快的步伐,咚咚咚的出門去了。
秦不換早已清醒,卻沒有動靜,一直等到她腳步聲遠離,這才打開房門。他沒有追上去,反倒走入她住的那間客房。
雅致的房間裡,有著香糖果子的甜味,他無法分辨,那是她身上所沾上的味道,還是從那白嫩的肌膚裡透出來的。
他在房內繞了一圈,發現床底下有著幾個陌生包袱,他毫不客氣,將包袱抖了開來,裡頭的公文、府衙行走令牌等等,撒落一地。
好啊,那群女人,不只是想劫犯人,還事先綁了異地來的官差,將證據全擱在月兒這兒。她們可能是把官差的衣服剝了,綁在隱密的地方。
這件事情要是沒能善了,那枚圓月鐵定要去吃牢飯。
牢裡的飯,她能吃得慣嗎?
薄唇上勾起一絲笑,他扔下包袱,走到桌前。桌上有著一張宣紙,上頭的墨跡還沒有乾,看來是早晨時匆匆寫下的。
他知道她念舊得很,每隔十日就會寫一封信,跟「楊柳山莊」的人們報平安,從不間斷。
宣紙的正中央,畫了枚圓月,四周則照例畫滿食物。只是圓月的中央略有不同,不再是張無憂無慮的笑臉,而是畫著一名頭上扎髻,手上拿劍的胖姑娘。
春夜裡的雨,打在身上,有幾分凍人。
臨海鎮的府衙大牢,鄰近府衙,只是一座陳舊的建築,四周總有官兵把守。
深夜時分,一群黑影穿著官差的衣裳,帽子壓得低低的,偷偷摸摸的接近府衙大牢,每前進幾步,就緊張的轉頭察看四周。
原本以為,今晚的行動十分危險,一群娘子軍們,全抱著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壯烈情懷,急著想破牢而入。
只是,就像是老天爺也決心站在她們這邊似的,這一路上通行無阻,她們未曾碰到攔阻。別說遭遇盤查了,就連應該把守在門前的官兵,這會兒都不知去向。
事情順利極了。
甚至,順利得讓人覺得不對勁。
「怪了,那些守門的都跑哪兒去了?」有人悄聲問道,很是不安。
「大概天氣冷,去喝酒了。」
「這不是怠忽職守嗎?」
月兒推高帽子,抬頭看著大牢。牢房的高牆,只開了一扇小小的窗子,暖暖的光亮,從窗口流洩而出。
「別吵了,機會難得,我們快些救人就是了。」她握緊手裡的劍,低聲說道,迅速下了決定。那圓滾滾的身子一馬當先,往前一站,很有氣勢的舉起腳,轟的一聲,猛然踹開牢房大門。
牢門大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圓桌,以及兩個正在桌邊對酌的男人,兩人氣定神閒,像是早預料有人要來劫獄,特地坐在這兒等著她們。
月兒往屋裡一跳,舉高長劍,對著那兩人大喊。
「把人交出——」那個「來」字還沒說出口,微張的紅嫩小嘴裡,就陡然沒了聲音。
啊,其中一個男人,看來很眼熟呢!
她伸出手,揉揉眼睛,懷疑是自個兒看錯了。
那男人穿著月牙白的衫子,氣定神問的看著她,不僅僅是那張俊美的臉龐眼熟,就連他嘴角,那七分迷人、三分惹人厭的笑容,都是她眼熟到連作夢都能畫出來的。
秦不換!
女人們衝進來,高舉著刀叉劍斧,瞧見他在場,全部傻眼了。
「你在這裡做什麼?」月兒脫口問道,跑到他面前,揮舞著亮晃晃的長劍。
「喝酒。」他好整以暇的回答,瞄了那柄長劍一眼,笑容變得諷刺。
這個小女人,憑著這些破銅爛鐵,就妄想劫獄搶人嗎?
月兒皺著眉頭,搔搔小腦袋,不明白事態怎會急轉直下到這種程度。而杵在她身後的女人們,早已迫不及待,七嘴八舌的吵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