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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阿蠻

  唯關外與關中地利不同,維生之道雖異曲,實求同工系命。孩兒多了一方知識,更加感受到幽地父老兄妹的辛勞與堅忍,不敢一日忘記自己根出何處……」

  耿毅書寫到這裡,方才搭好的帳簾隨即被掀開,耶律檀心露出兩個紅通通的頰,堵在簾框間,朝著裡頭喊,「雁肉好了,餓的話就出來吃吧!」

  「我再寫幾行字就可出帳。」耿毅連頭也沒抬,一邊寫信一邊應道。

  耶律檀心沒好氣就說:「隨你,屆時肉飛了,可別怪我沒跟你說。」

  耿毅停了筆,不解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子問:「上了烤架的雁還飛得了嗎?」

  「飛不了是嗎?那你找山上那些眈眈盤旋的鷹鷲問去!」耶律檀心說完,消失在簾帳之後。

  耿毅想了一下,將手上的事先擱了下來,起身步出自己的圓錐帳篷。

  營地裡,除了一隻焦羽的烤雁被架在火上,不見義父、義母的蹤影。

  他定到營地的另一頭,看見全身裹得緊緊的耶律檀心,在寒風裡全神貫注地鋪設自己的帳。

  她因為個頭小,甩了幾次才將氈毯丟上帳頂,跳了好幾次才以雙叉木枝將毯子鉤下來,她換了一個角度拉帳,瞄到眼角冒出一個人影後,稍停了片刻,然後一句話也沒吭,繼續做她的事。

  耿毅等了一會兒,大聲朝她喊話,「還是不讓我助你一臂之力嗎?」他指的是搭帳的事。

  耶律檀心也大聲回道:「沒錯。義父說過了,自己的帳自己搭。這種帳我搭了許多次,下會因為這次有你參與,我就變得手軟無能,搭不起來。」

  耿毅覺得她說的不無道理,便走回火堆,坐下取暖,拆拔烤熟的鳥羽,掏出腰刀,將散著蒸蒸熱氣的雁肉切斷成塊。

  他包了一份,走到耶律檀心的帳邊,將食物遞給她道:「天快黑了,看在你射中並烤熟這只肥鳥的份上,理當由你先享用,至於這個帳頂,就由你來告訴我要怎麼鋪。」

  耶律檀心又凍又餓,想了一下,便接過他手上的鳥肉,一邊嚼,一邊指點他工作。等她暫時飽了以後,兩手一抹,便上前加入他,將帳裡與帳外全部安頓好,這差事便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了。

  耿毅站在帳內,起了置在帳中央的爐灶後,滿意地打量她親手織出的精緻氈帷,自在地說:「瞧,這就是所謂的『兩人同心,其利斷金』吧!」似乎對自己終於能助她一臂之力而樂。

  耶律檀心偏要潑他冷水,「誰與你兩人同心了?」

  「那換成『兄妹同心』好了。」

  耶律檀心還是不高興,「義父認你為義子,不代表我想當你妹妹啊!」

  耿毅凝視這一個難以取悅的女孩,問道:「你對我究竟有何不滿?」

  耶律檀心說:「沒有不滿,只是談不上喜歡一個愛在我面前逞英雄的人。」

  耿毅隨即反問她,「曾幾何時我愛在你面前逞英雄了?」

  「你難道不曾武斷的認為,我人矮體嬌,駕馭不了『迎風』嗎?還有,你若沒質疑我搭帳的能力,認為形高體壯者注定比矮小瘦弱者優越的話,就不會老是要助我一臂之力了。」

  他靜聽她的話,繼而一想,覺得她所指的事還真不是空穴來風,自己多多少少把初識的她,當成嬌貴的花朵兒對待,不過,從洛陽的生活移到這酷寒的荒原上時,他也漸漸瞭解一點——她雖叫做檀心,城裡人愛她的美貌將她喻為春曉牡丹,但在必要時,也可是一翦不畏風霜侵身的冬梅。

  只不過對於樂於助人一臂之力這一件事,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一個強健男兒在適時適地的情況就該拔刀相助。這是世人認定的俠義標準,為何獨獨她有意見!

  他覺得再說下去恐怕要吵起來,隨即說:「我回帳裡繼續寫信去了,你有事喚我一聲。」

  耶律檀心禮尚往來地回敬他一句,「你若遇上大熊,叫我一聲就是了。」

  耿毅瞭解她的用意,在跨出她的帳時,忍不住回身,補上一句話,「如果今天你是男孩兒,打下肥雁烤成鳥,在天暗欲雪之際,還忙著搭帳的話,我一樣不會袖手旁觀的,這與你是男、是女、是弱,是壯無關。」他將意思說清楚後,便離開她的帳。

  耶律檀心回頭繼續整理東西,兩手一刻不閒的忙東忙西,腦子裡也是不停歇地想著他方才說過的話。

  雪花隨著夜色而降,偶有一兩片從帳頂飄進了篷內。

  耶律檀心出帳將頂篷蓋滿,對著紛飛而落的雪,再將事情的始末想過一回,下了這樣的結論。「也許,你對他真是苛刻了些。」

  她於是走到他的帳篷前,藉口對裡頭喊了,「下雪了,大熊也來了!」

  下一會兒,門帳被人從內掀起。

  他現身而出,見她一臉有話要說的模樣,二話不提地便請她進帳談,也沒藉著大熊來挖苦她。

  「方纔對你失禮,其實是檀心不知好歹。」

  耿毅帶著笑回道:「我不在意,事情說清楚就好,妹子也別放在心上。」

  耶律檀心點頭,然後就要告辭。

  耿毅很快地說:「你剛才不是說有大熊嗎?你何不先在這裡待著,我也有個伴。等義父、義母回來後,你再轉回你的帳去。」

  耶律檀心知道他怕的可不是大熊,而是顧忌到她的安適,才要她留下來,於是點頭應好,只不過臨時又加上一句,「我不想讓你會錯意,所以有句話想說在前頭。」

  「你說吧!」

  「明日過後,我可能還是會對你敬而遠之。」

  耿毅灑脫地將肩一聳。「無所謂,你已說過了,義父認我做義子,不代表你想認我做義兄。往後只要你不衝口喊我笨牛,我也不會去打擾你,咱們以禮相待,井水不犯河水,寶寧寺的日子應該不難過。」

  第四章

  兩年後,又逢一年一度的牡丹花會。

  洛陽城裡,行人與驛車爭道,南北往來川流不息,東坊與西街的商家店舖門庭若市,人潮絡繹不絕數十日。

  這樣的奇觀,看在當年初到洛陽城的耿毅眼裡,是很不可思議的事。

  如今他十七歲了,連看兩年的花開、花謝與人來眾散,懵懂之間,也明白了許多人情世故。

  也許就因為耿毅已懂事,今年花會仍如往昔一般,萬紫千紅如錦似緞,可是他心中卻升起前所未有的焦躁,讓他賞花的閒情逸致也大打折扣許多。

  洛陽籍詩人劉賓客曾寫下「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這樣詠歎牡丹花會的名句,但是再怎麼有詩韻,一旦被王侯公子哥兒們競相爭奪,做為追求耶律檀心、討她歡喜的濫觴手段時,他也不得不對牡丹花會起反感。

  因為打從牡丹花季一開始,寶寧寺便成了關中士大夫不約而同,急欲敬奉各品各色牡丹的匯聚之地。光是牡丹的名目就有數百種,諸如美人紅、出水洛神、第一嬌、倒暈檀心、葛巾紫、藍田玉……風花雪月般的名堂,多到令耿毅頭暈。

  而那些送花入寶寺的名流可不是兼程來比風雅的,而是為了取悅「贊華先生」的義女——耶律檀心,希望在她心中留下好印象,繼而能夠脫穎而出,成為擁她入懷的夫婿。

  十五歲的耶律檀心,人見人迷戀,大家都說她美得脫俗逸塵,紛紛地發表其最美之處的高論,有人說她美在勾人心魂的眼眉之間,也有人說,該在紅艷溫潤微啟的鼻唇之際,有人誇其頸項白若似雪,宛麗如鴻,又說她的身材婀娜,恰如多姿靈柳。

  種種的蜚短流長,全都繞在她的形骸軀體上,眾人討論的結果是,人人有高見,卻莫衷一是,至於她的琴、棋、詩、畫與手紅,巧妙工整與否,卻無人關心在意。

  這倒也罷了,棘手的是,有關她天香國色的街談巷語竟是愈傳愈誇張!到末了甚至傳得極為露骨,連挑逗性的聯想都進了耿毅的耳裡。

  李嗣源有不少個、紈褲子弟,其中一個的年歲與耿毅相當,曾打過追求耶律檀心的主意,卻因為品德太差連耶律倍的門檻都過不了。

  大概心裡嚥不下這種氣,竟在大庭廣眾之下,盤問耿毅,「我聽人說,你義妹生得一副風中玉露,更勝凝脂桃紅的美姿,我想若是能將洛陽第一嬌抱在懷裡憐惜一番,看看她那種『雪中顫梨』的銷魂模樣,不知多好?」

  對方志在羞辱人,他還能說什麼?

  斥責對方聽來的話,都是誇張不實的閒言閒語嗎?那豈不是給對方機會,質疑自己看光義妹的身子了?

  可是,若是一口全盤否定耶律檀心不如盛傳中的美麗,醜話一旦傳進她的耳裡,一定會讓她誤會他心眼小,擺明不願她嫁得好。

  他百口莫辯的情況下,掉頭就想走。

  怎知,小王子拿了石頭往他砸來。

  他忍無可忍,拳頭一拎,回身便朝「小王子」的鼻頭掄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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