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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阿蠻

  圍在她週遭的契丹武士像護法天神似的一列排開,雄赳赳地與耿毅大眼瞪小眼。

  耿毅只好將迎風牽出來。

  見到耶律檀心向馬兒走來,他忙將兩手疊在一起,好方便讓她踩著手背上馬。

  怎知姑娘她不領情,馬鞭一揚,作勢往他的手揮下去,要他閃開一些。

  他沒閃退,反而挑釁地瞪著她,賭她虛張聲勢,不會狠到將鞭子揮下來。

  果然,她及時收了鞭,只不過臉上帶了一種不滿,鄙夷地對他斥道:「你一身馬糞,不怕污了本宮的靴嗎?」

  耿毅冷漠地往後退,面無表情地牽著韁繩,替她穩住馬兒,默不作聲地吞下受辱的感覺。

  她在契丹武士的協助下,躍上了馬,主動伸長一手,示意耿毅將馬韁遞給她,然後兩腿輕夾馬腹,「駕」地一聲便率先飛馳了出去。

  其餘武士則從容地上了自己的健馬,尾隨其後。

  耿毅目送這位公主騎馬的英姿與駕馭駿馬的能耐,繼而瞭解,原來,她的外表雖然嬌氣十足,骨子裡卻不是嬌生慣養的。

  還有,她真的是令人百思不解!

  她不是嫌他的手會玷污她的靴嗎?怎麼就不怕他遞給她韁繩的手骯髒呢?

  這個契丹公主真是古怪得可以了。

  ☆☆☆☆☆☆☆☆☆☆  ☆☆☆☆☆☆☆☆☆☆

  耿毅收工後,到河邊換洗,趁著天仍光亮,打起探望娘親的主意。

  他站在娘的墳前,看著地上已躺著一籃鮮花,嘴邊也掛起了一絲淺笑,自嘲道:「真想不到那個契丹公主待娘比待我來得好,分明是瞧不起活人來著。」

  可是他這個活人還真甘心受她這種陰陽怪氣呢!

  如同以往,他在娘的墳前盤坐,只不過這回話少了,發愣的時候多了些。

  他想到什麼似的掏出懷間的小玉笛,跟母親叩了一個頭,央求道:「娘,孩兒吹得不好,不喜歡的話還請忍一忍。」

  耿毅生澀地吹完一首小調,稍停下來將笛口抹淨,他自覺技術差勁,瞅了一下娘的碑,自動將笛子塞回胸襟裡。

  寂靜的山林間有著不同以往的氣息,幽隱若滅的琴聲與綿長的歌謳,隨著陣陣長風,從山頭深處往耿毅所在之處飄來。

  耿毅好奇地循音探去,在岔路小徑上走走停停地摸索,來到樂音源頭處。

  他隱在矮樹叢間,發現彈唱音樂的三個人裡,竟有兩位是他認識的!

  抱著琵琶彈奏的耶律檀心是一個,穿著白襖錦衣拉著奚琴的耶律倍又是另一個,至於最後一個吹簫的弄曲人,則是一位穿著青衣的光頭和尚。

  簫的沉穩壓抑,和緩了激越澎湃的琵琶聲,讓哀愁的奚琴音質更加幽遠淒涼。

  耿毅但覺奇怪,想這三人不搭調的身份組合在一起時,卻能演奏出圓滿的樂音,讓他聽得渾然忘我。

  也不知究竟有多久,他這個偷聽者仍覺得意猶未盡,演奏的人卻都覺得該適可而止。

  三人從頭至尾沒交換過一句話,耶律檀心隨著耶律倍離去,留下和尚一人,獨坐林下吹簫。

  風將簫聲送進耿毅耳中,也印在他的記憶裡。

  耿毅俏悄地掏出懷中的短笛,效仿和尚吹了幾曲無音的調子,結果他一時忘我,將音吹漏了。

  簫聲隨即停止,和尚也緩步走近他匿身的樹叢之間。「我正納悶,你這個青春少年能忍到什麼時候?」

  耿毅自覺理虧,老實地答道:「我循音而至,一時感動,不忍離去,也沒敢打擾大師們。」

  「你喜歡剛才聽到的曲調?」

  「是。」

  「想偷個一招半式嗎?」

  「不,我是愚鈍的人,不懂音韻,只會聽,偷學不來的。師父剛才與友人所奏的樂曲是一首比一首動聽悅耳,讓我很是嚮往,如此而已。」耿毅很坦白,表示自己無所求。

  和尚識出他非關中口音,好奇的問:「你是燕地人,怎麼在關中落腳?」

  耿毅答道:「耿毅自小在幽州長大,今日是為了掃已故娘親的墳才來京師,剛好遇上贊華先生的新居需要幫手,暫時在此落腳,要不了幾日大概就得北上。」

  「喜歡音樂?」

  耿毅點了頭。

  「想學吹簫?」

  這回耿毅搖了頭,「不,其實是想學拉琴。」

  「為什麼?難道是我的簫吹得不如剛才那個拉琴的嗎?」

  「不,絕不是。是因為我從小愛聽老前輩講古,從來只見他們拉琴談唱的多,吹簫講古的少。」

  「原來如此。那奚琴我也是會拉上幾段,但的確是不如剛才那位先生來得精湛。這樣吧!你雖然不是我的知音,但今日在此遇上也算有緣,我就以簫帶你入門,授你音律之術,你能在北返前學成,便好,若不行,也無所謂,就當是怡情養性吧!」

  耿毅吃驚地望著眼前的和尚,吭不出半句話來,連磕頭言謝都忘了。

  「明日入夜後,你順著左邊這條僻靜的小道往山谷下走,我在盡頭的茅廬等你。」和尚將話說完,轉身便走了。

  第三章

  翌日。

  耿毅辦完份內的差事後,就照和尚的指示,來到瀕臨在溪澗旁的茅舍。

  他推門進入低矮的屋舍,發現豆黃的燭影下,不僅和尚一人,還意外地多了一個人影。

  這人影不是別人,正是踹過他一腳的契丹公主耶律檀心。

  他吃驚得不得了,可想啟齒問,又不知從何問起。

  倒是老和尚簡單幾句解釋,化解掉他的無所適從。「檀心公主跟你一樣,是來跟老朽學音律的,你不妨跟著她喊我一聲樵師父吧!」

  「是,師父。」耿毅接著轉身,大方地對耶律檀心行了一個禮。

  耶律檀心頷首回禮,貝齒微張,似乎想說些什麼,但一朵雲酡飛上她的頰,她靦腆地將目光掉轉到燭台上。

  茅屋裡的一切就靠著這一芯燭火維持,亮度堪稱有限。

  耿毅以為她對自己不屑一顧,根本猜不到,她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實是小女兒怕羞的嬌態。

  耿毅以為她不樂意見到自己,於是與她保持距離,接受樵師父的指點。

  他發現簡單吹彈他能應付,但要深入精準卻非一蹴可幾,他單是一個音就試了不下數十次,這還不打緊,努力的結果仍是漏洞百出,節節走音。

  反觀耶律檀心,她纖指一拈,摱妙悅耳的音質便從孔間逸出,以致她袖手旁觀的時候多過執簫吹奏,讓耿毅窘汗頻出,起了得失心。

  樵師父非但不心急,反而老神在在的交代耶律檀心,「到茅屋後院,煎煮幾碗草茶來。」

  耶律檀心二話不說,即刻起身煮茶去,約莫一刻的光景,便端著幾碗茶進屋裡來。

  樵師父小酌幾口茶汁,品味甘醇後,閉眼再聽耿毅吹奏,晃頭轉頸了兩下,才下座對兩個孩子說:「今晚月嫻星燦,我要出去走走,你們就勤練方纔我教的那一段,等到月升中天後再返寺吧!」說罷,直接開門往幽冥的夜色走去。

  耿毅照著樵師父的話,拚命地練著指法,情況卻是事倍功半,他懊惱,不知哪裡出了差錯,偶一抬眼,捕捉到耶律檀心打量自己的冷淡模樣。

  他抱歉道:「公主,我吹得不好,連累到你,請包涵。」

  耶律檀心先不應聲,將草茶遞給他,直截了當地說:「才不呢!你心底一定是怪罪我將簫吹得比你好,壓迫到你。」

  耿毅怔忡一愣,捧著茶碗的手,才舉到唇間便又放到胸前了。「我從沒這樣想過。」

  「真沒有嗎?」耶律檀心睨了他一眼。

  耿毅誠懇地說:「樵師父讓我跟他學音律只是出於好意,並非我有什麼過人之處。公主的表現出色極了,的確讓我有望塵莫及的感覺,但是那是欣羨,不是怨憤。」

  耶律檀心聽了,總算向他伸出一隻手。

  耿毅左手拿著簫,右手端著碗,不知她要的是哪一個?

  見他一臉疑竇,她才說:「茶趁熱喝,你把簫給我準沒錯。」

  耿毅這才將簫遞了過去。

  他蹙眉喝著味道怪異的草茶,見她掏出手巾開始清理他的簫管與孔隙,等他將茶喝完後,他的簫也回到了眼前。

  「你試吹一下,看有無差別否。」

  耿毅照她的話行事,結果是他兩眼閃著驚奇,「這餘音……真的清脆多了。」

  「你再吹一段我聽聽。」

  耿毅從善如流,吹了一段他不熟諳的地方。這回他順順地吹了過去,只是唯恐出錯,明顯地將速度放慢下來。

  「你閉上眼睛,再吹一次。」她要求。

  他潤了一下喉,點頭照辦。

  這一次,她傾身適時地介入,伸手將他鐵板似的緊繃肩頭往後扳,並且修正他的指尖,輕念口訣,引導他的指法。

  他手指仍動著,卻不由得鬆開了唇,茅屋裡變得靜悄悄,但她柔軟的嗓音卻在他的耳邊低旋迴繞。

  他想張眼,卻被她的叮嚀及時制止,「繼續吹,別張眼,直到我說停為止。」

  耿毅就這麼閉眼練指法,直到他吹奏出來的曲調暢圓無阻時,她才俏然退到木幾另一頭去,變回到方才冷眼旁觀、高不可攀的公主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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