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鹿蒼冥內心一繃,臉色陰鬱。他雙臂抱在胸前,薄唇抿了又抿,半個字也吐不出來,沉吟好半晌才僵硬地道——
「去把她找來,說我有話要好好問她。」他決定正視自己與她之間的情感,試著心平氣和地面對她真正的身份,縱使心裡對她氣恨難平,卻已放不下她,就是這一點教他也恨起自己。
至於未來將會如何,他不能預期,或者更好也或者更糟,任誰也沒辦法知曉。
鹿敬眨眨眼,不明就裡地問:「爺,您想找誰?」
臉紅心熱,他故意粗聲粗氣地道:「去老太爺那兒把夫人找來。若她不肯來,用扛的都要給我扛來!」他不想讓爺爺和府裡其他人得知她是東霖探子營的臥底,此事僅有自己和鹿平知悉。
「可是……可是夫人不在老太爺那兒,她被您趕出去了呀。您叫她滾,說不想看見她的,那吼聲又響又亮,門外好、好好多人都聽見了……這下子上哪兒找人啊?!還有啊……剛才老太爺醒來也在問,說夫人明明要陪他下棋,怎麼人卻不見了?屬下沒敢告訴他老人家,說、說夫人被爺趕出去……」
什麼?!
鹿蒼冥沒反應,下顎抽搐著,死死地瞪著鹿平。
雨聲越來越大,遠遠還聽到轟隆隆的雷響。
「誰讓她走的?!」他問得陰沉沉、低顫顫。「我沒有要她走!」
「明明就是您,夫人哭得好傷心,大夥兒都聽見……」被主子的利眼一瞪,後頭的指控自動消音。
他是被她示愛的言詞震住了,思緒紊亂不堪,只想獨自清靜,才會叫她滾出視線之外,並不是要她滾出鹿王府。這個該死的女人洩漏了底細,捅了這麼大的樓子,還天真地以為他會放她干休,由著她全身而退嗎?!
雷轟隆巨響,閃電陡地劃破天際,像受到鼓舞一般,雨聲劈哩啪啦大作。
他抬頭仰望,神經整個緊繃起來。這種鬼天氣,雨勢急猛不歇,她能去哪裡?!該死的女人,要這麼折磨人才高興嗎?!
「她一個人往哪個方向去了?有沒有人瞧見?」沒時間命人備馬,他邊問著,邊匆匆趕往馬廄,心快要跳出喉頭。
鹿敬急忙跟著,嘴巴也沒停,「夫人不是一個人,她哭著跑出去後,五爺跟在她身後也追了出去,喔,對啦!還有鹿平也跟出去了。我以為他會帶著夫人和五爺一起回來,可現下都過去三個多時辰了,還沒見著人影兒……」
鹿蒼冥步伐猛地一頓,兩道眉糾結再糾結,雙目都要冒出火來。
「為什麼沒來告訴我?!」
「您、您關在房裡生氣啊……」真是伴君如伴虎,怎麼做都不對。
該死!該死!該死!流利的詛咒連番而出,鹿蒼冥雙手又緊握成拳,胸膛劇烈起伏,幾要撐破衣衫,最後終於揚聲大吼,蓋過遠方雷鳴——
「把人召集過來,一定要找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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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已經三個多時辰,天都黑了,你要走到哪裡去啊?雨越來越大,咱們回去好不好?爺爺肯定醒了,他醒來若沒瞧見你,那可怎麼辦?!」鹿皓皓丟開傘,兩手圈在嘴邊嚷著。這等陣仗的雨,撐不撐傘已沒什麼差別,一樣會被淋成落湯雞。
最前方,邊走邊拭臉的女子不知第幾回轉頭,帶著挺重的鼻音喊著——
「別管我,跟什麼跟,你回去啦!」
「那怎麼行?!要回去咱們一塊兒回去,你不要再走了,已經走了好幾里路了,腿不酸、身子不累嗎?」他腿好酸,身子也好累。抬頭瞧瞧這雨,唉,苦命喔……
「你一句話都沒說就私自跑出來,大哥要擔心的。哎啊,夫妻間吵嘴是常有的事,又沒啥兒大不了,人說床頭吵、床尾和,越吵感情越甜,現在大哥肯定焦急死了,你快跟我回去啦!乖,好不好?別鬧彆扭啦……」天啊!救救他吧。要不,就下道雷劈昏他吧,真的累死人……
臉上分不清是雨是淚,淡菊抬起衣袖拭著臉頰,可是衣袖早被雨水淋得濕答答的,頭髮亂七八糟地黏在頸上和頰上,而身子好冷,心也好冷,她發覺雙腿好像麻痺了,只隨著意識動著,邁開一個又一個的步伐,該往哪兒去?又能往哪裡去?在這幽暗而傷心的雨夜中,四周全是方向,也全都不是方向。
「不要提你大哥!」吼了一句,她難過到了極處,邊走邊哭又邊嚷著:「我和他不可能的……他恨死我、恨死我了!我、我……嗚嗚嗚嗚……他不相信我的話,不相信我心裡有他,他有安契兒當心上人,從來沒喜歡過我,是我逼他娶我的,他叫我滾……」
「沒有沒有,大哥沒喜歡安契兒,他娶了你,當然是喜歡你啦。唉唉唉,你們到底怎麼啦?!」鹿皓皓忍不住翻白眼,說得口乾舌燥,索性張開嘴喝下幾口雨水。他轉頭,挺不滿地瞪著尾隨在後、騎在馬背上的鹿平——
「你倒是說說話啊!要你攔她你不攔,只會愣愣地跟著,半句也不吭聲,快幫我把她勸回去啊!」為什麼跟來的不是騰濟兒?換作是他,肯定能幫上忙的。
人家夫妻吵架,自己當哪門子的和事佬啊?唉……命好苦。
鹿平向來面無表情,雨點打在臉上,他不閃不躲也不遮,兩眼直勾勾地瞪著走在最前頭的淡菊,冷冷掀唇——
「她說爺親口叫她走……爺不可能放她走的。」他之所以隨淡菊出來,一是因為鹿皓皓也跟了出來,他有責任保護五爺,另一原因則是為了監視淡菊。
雖已查知她的底細,可主子在發了頓驚天動地的怒氣後,卻未進一步下達命令。她是敵非友,來白苗鹿王府是為了當臥底,既已揪出她的狐狸尾巴,按理該拘禁起來,從她口中應能套出不少消息。
但她卻痛哭著走出鹿王府大門,說是爺趕她走。
鹿平不知王子意欲如何,只單純地認為不該放走東霖奸細;再者,這個秘密該由鹿蒼冥決定公開與否,在事情尚未明確之前,淡菊的身份仍是主子的夫人,是鹿王府的當家主母,他不能無禮,只能消極地監視著。
「瞧,嫂子,連鹿平也這麼認為,大哥不可能放你走的。」鹿皓皓猛點頭,又抽空和鹿平打商量:「你馬兒讓我騎一下成不成?想我一介書生,冒著風雨走這麼遠的路,再不停會兒,都要斷氣了。」
「我的馬會認人,五爺還是別騎的好。」無視於攀附在大腿上的一雙手。
「喔,你很不夠意思耶——」
「啊——」
鹿皓皓指著鹿平才想抱怨幾句,前頭的淡菊卻逕自往前走,可饒是她習過武、身子較尋常姑娘強健,這會兒在大雨中走了這麼遠的路,衣衫既薄又濕,腳下一個顛簸,人便整個跌在泥地上,狼狽不堪。
「嫂子?!」鹿皓皓連忙跑上前,本來是要英雄救美、安慰安慰她的,沒想到才跑出三步,雙腿便打結似的絆著了自己,竟也跟著摔跤,「哎呀——」一聲叫喊,已咚咚咚地滾到淡菊身邊,從頭到腳裹了渾身泥。
「皓皓?!」淡菊瞪大眼瞧著面前的泥人,一時間竟忘了掉淚。「你怎麼樣了?有沒有受傷?皓皓,你的嘴巴、眼睛和鼻子在哪裡?我找不到……」那聲音聽起來好似又快哭了。
「噗噗噗——」抹掉嘴邊和眼皮上的泥,他終於開口說話:「嫂子,那是我的後腦勺啦。哇……瞧,都是你害的啦!我不成了,我好累,再不回去就要死在這兒了,嫂子嫂子,我要累死了……」道完,他一顆頭裁在她肩上。
「什麼死不死的,胡說!皓皓?!」淡菊嚇了一大跳,連忙攬住他的頭,卻見他兩眼已經閉起,呼吸一下長一下短,唇色發白。「鹿平,你快來!鹿平……」她焦急喊著,「快帶五爺回去,別再教他淋雨了。快不來幫忙,我自己一個沒法兒扛他上馬呀!」
「你一起回去?」他靜靜問,眼角瞄見那個理應暈得不省人事的鹿皓皓想打噴嚏、又得拚命忍住的怪樣。
「我不回去。」淡菊瞪向他,倔強又難過地道:「我的事你肯定是一清二楚了,但我沒做過對不起他的事。他生氣,趕我走,我走就是了,還回去幹什麼?」
她對他說出心裡話,他不相信,那……那就算了。她鹿淡菊提得起、放得下,不會難過太久的,一定、一定不會難過太久……噢,不對,她不再是鹿淡菊。這算是休妻吧?連姓氏也被收回了,從此,她只是淡菊,姓什麼都無所謂了。想到這一點,再難逞強,心如中巨槌,好痛……好難受……
「你把皓皓帶回去,別理會我。」她深吸了口氣,頭一甩,讓鹿皓皓躺倒在地,又起身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