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暗自嘻笑幾聲,她大步一跨,站到鍋爐前來,先是扭扭脖梗,粗魯地出拳踢腿,接而輕移蓮步,搖身一變成了娉婷窈窕姿,學起幾日前盡低不下身的貴妃臥魚。
一下……再低一點就好。屏著氣息,她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憋得面紅紫脹,終於做成了臥魚。
可、可是好像有些不對勁耶,試著移動幾下,突地發現一件慘絕人寰的大事,隨意拉扯前襟臂骨竟疼得她齜牙咧嘴,險些落下淚來。
嗚……不會吧,她的手、腳、身子全都動彈不得了?正一籌莫展、欲哭無淚之際,耳旁卻聽得一個清雅宛如天籟的男聲傳來。「蓉姑娘,妳這是在做什麼?」
「叫……叫我蓉、兒……」姑娘姑娘叫的聽在耳裡著實有些刺耳,縱使骨肉酸疼,有苦難言,蘇蓉蓉仍是固執艱難地挑高秀眉,瞥了眼前的偉岸男子一眼,咬牙切齒再次出聲提醒。
「蓉兒,妳這是想挖泥地麼?」莫非青石板下藏著珍寶。張紹廷似笑非笑地瞅著她,烏黑含笑的瞳眸有著不掩的興味。
「不……」她只是……只是不能動了……仍維持原姿態,蘇蓉蓉辛苦地吐了口氣,連話都說不出口,僅能用一雙翦水秋眸,可憐兮兮地發出無聲的求救訊息。
一見她額上落下滴滴汗珠,滿臉痛苦,張紹廷愣了一下,倏地笑容微斂,探出手臂一把將她攔腰抱起,輕放於木凳上。
好不容易解脫了,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的禮訓,蘇蓉蓉癱了似的攀住他精壯的手臂,將整個身子倚靠在他的身軀,大力喘氣,一點也未察覺她所靠的人已成了僵硬的木頭。「張大爺,真謝謝您了,要不是您出手相助,我肯定就那樣待一整天。」俏皮地吐吐丁香小舌,蘇蓉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可說歸說,依舊是賴在人家身上。
「蓉姑娘……」他突地出聲,低沉的嗓音似乎有著一絲強捱的壓抑。
「蓉兒!」沒好氣地嘟唇矯嗔,蘇蓉蓉轉眼一笑,「張大爺您有什麼事?」
「蓉兒,可否先將身子移開點兒?」男女授受不親呀!她不會不好意思,可他卻是在意得緊,突來的軟玉溫香在懷,任是哪個男人都會起一番遐思淫想。
「啊,抱歉抱歉,我太逾矩了。」
滿面歉意地賠著笑臉,蘇蓉蓉不由伸手敲了敲腦袋瓜子,還以為自個兒靠的是根柱子呢!難怪她總覺奇怪,木柱竟渾身通熱,還用布包著,原來是他的身子啊……
身子!她竟靠在一個男人的身子上!?
思及此,「轟」地一聲,小臉爆紅,她急急地鬆開手,像被火燒屁股似地往後坐退一大格。「大、大爺……不好意思……我,我真不是有意吃您豆腐的,合該是您來吃我的豆腐……啊──不是不是,是來吃我做的豆腐腦兒……」她緊張的語無倫次,似是想起了什麼事,俏臉由紅驟白,小手衝動地揪住他的袖擺,嚥了口唾液,勉強地笑問道:「呃,張大爺,您是來吃豆腐腦兒的罷?」
「是呀,怎麼了?」見她臉色越顯越白,張紹廷頓時有些不明就裡,倒是被她搞得一頭霧水。
「啊!」不待答覆,她大叫一聲,隨即如箭矢般拔褪衝到鍋爐前,看著鍋裡滾燙的濃稠水液漸漸浮上一層細白柔軟的水露,這才鬆了口氣,趕忙拿起杓子使力攪了起來。
幸好幸好,這一鍋漿水沒給滾混,要不然真功虧一簣,今兒也別想擺攤了。
沒豆腐腦兒可賣事小,重要的是千萬不能讓清早一大群的老顧客們餓肚皮,想當初剛來這兒擺攤子時,都是一群剛要上工的大漢們捧場光臨,日日吃她做的豆腐腦兒當早膳,久而久之大伙而都有了情義。那些大漢們常說,若一天沒豆腐腦兒,就等於一天少了幾頓飯,食之無味、夜不安寢,就連上工都沒了氣力。
當日她聽了好笑,雖是戲語,卻也感懷在心,生怕哪天真出了差錯,不就辜負大夥兒對她的一番情義。
想著想著,鍋裡的水露漸漸成型,抓準時機,蘇蓉蓉拿起杓子一把將豆汁灑入鍋中,毫不拖泥帶水,一氣呵成。沒一盞茶的功夫,香味四溢熱騰騰的豆腐腦兒即刻成了型。
「張大爺,今兒仍是照舊麼?」
「是的。」張紹廷淺笑回應,逕自選了張靠內側最不顯眼的位置落座。
微微一笑,她使力往下舀上一杓,放入碗裡,不多不少正好滿滿一碗,再淋上幾許糖水,灑上花生粒,清香撲鼻,不禁令人食指大動。
「蓉兒,妳的手藝真是日日精進,要說沒秘方調製可是假,有想過自個兒開間店舖麼?」說著,他不禁再舀了口白嫩嫩的豆腐腦兒送入嘴裡,閉眼品味,這味兒真是不輸任何的山珍海味,只有這麼一小攤子著實屈就了她這一身的好手藝。若她有意張鋪開店,惟賴著她的好手藝,嫩滑如絲的豆腐腦兒,他願當這合夥人,鼎力相助。
「呵,張大爺說笑了,不過是小本經營,哪用得著店舖,只要有個小位置讓我賣賣豆腐腦兒就心滿意足了。」她不是不想,而是沒能,只是這明白原因不好同他說實。蘇蓉蓉將話哽在心底,難掩落寞地拿起他吃盡的碗,轉身回到鍋爐前斟上了碗鹹湯豆腐腦兒,掩好鍋蓋,這才又轉了回來。
接過碗,張紹廷輕聲地道了聲謝,沒略過方纔她眸中一閃即逝的惆悵,知有難言之隱,也不便過問太多,只好埋首細嚼,不一會兒即盤食皆盡。
忽地,他抬起眼來,特意繞過話題笑道:「唉,別大爺大爺的叫,都顯得老多了,既然妳老是不讓人喊妳姑娘,妳也別喊我大爺,就叫我紹廷就行了。」
「唔,這,這不好罷……張大爺您……」眼瞧他臉色不甚好,蘇蓉蓉倏地住了口,不由得臉上一熱,吶言幾句仍是無法說出門,只有勉強地小聲輕問:「不然,喊聲張大哥可好?」
聽她一聲大哥,忽地像是多了位妹子,不知怎地,心頭頓有些煩悶,抬眼瞧著跟前髒兮兮的臉蛋兒,看久了亦覺得嬌俏可愛。張紹廷轉念一想,便馬上釋然,她的年齡應不過十五才是,和自家妹子倒也相去無幾,就是她喊聲大哥也不為過。
「就張大哥罷!日後喊妳聲蓉兒也較貼切些。」
嘻,果真是一板一眼的讀書人,連這點稱呼都要計較是否合乎禮訓,這樣的人她倒真沒見過幾個。「張大哥……」她甜甜一笑,刻意極為嬌聲嫩氣。
聞言,張紹廷不覺呆愣當場,兩眼發直,「鏘」地一聲,連拿在手裡的湯匙都掉了下來,一個不穩,身子登時往後直直倒去。
好在他眼捷手快,倏地回神,只手一頂,旋身反轉硬是穩住了身子。
瞧他這身狼狽模樣,蘇蓉蓉不禁嗤笑在心,卻又驚又愧,驚的是不見他一身斯文竟是個練家子,而又愧於自個兒的玩笑開得過大,要是他真因此摔傷了可怎麼是好。
「張大哥,你沒事吧?」轉回平日的音嗓,蘇蓉蓉焦急地跑到他面前,眸中難掩關切。
呃,怎麼不是那甜膩的嬌音,莫非真是他一時聽渾了?瞧了眼因火熱汗濕的臉蛋兒,眉唇含笑地垂首把玩著黑辮子,一派純然天真,張紹廷見了不覺好笑,只當是自個兒是一時鬼迷心竅,怕是這幾日來的勞累所致,這才胡亂聽之。
「沒事、沒事……」張紹廷尷尬地倚著一張笑臉,裝作若無其事地遞出吃盡的碗,笑道:「蓉兒,再來碗吧。」
「張大哥今兒好胃口,可這豆腐腦兒是要甜的?還是鹹味?」
細索了回,張紹廷淡笑道:「甜鹹都好味,若選其一,不免有所遺憾,不如就這麼著,甜鹹各半,可就全包了。」
「呿,哪有這麼做的,要甜不甜,要鹹不鹹,我看張大哥還是多吃些鹹的罷,你這張嘴就夠甜的了。」蘇蓉蓉嬌嗔一聲,窘得回過頭去,雖嘴上這麼說,仍是在鹹湯肉絲中多加了甜蜜豆,真所謂鹹而不重,甜而不膩。
咑咑咑,風沙塵飛,一股疾如風快如電的旋風伴隨著一陣喳呼粗嗓。「呼……呼,大……」來人魁武高大,臉紅氣喘,流了滿頭大汗,正想開口疾呼,一觸及突地射來的利銳眼神,忙將到口的稱呼給嚥下肚裡,改口道:「少、少爺,原來您逛到這兒來了,可急死我了!」看見自家主子安然無恙地坐在小販前門在地喝著豆腐腦兒,頓時一陣無力,雙腳都軟了下來,爬呀爬的,攀到主子身旁的位置上坐著。
見他喘氣如牛,兩人紛紛相視而笑,幾日相處來,蘇蓉蓉只知曉來人為石彪,自談話中僅約略猜得是張大哥的侍僕,卻不知是哪裡人士,又是來蘇州做什麼的,縱有滿腹疑問,可她也無權過問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