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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童茵

  時間是不長,嚴格算起,她和張大哥相識也不過是近一兩個月來的事,除去最初清早他來攤子吃豆腐腦,其餘在外見上的面絕不超過十次,就算如此,她仍是相信自己不會看走眼。

  「可我知道張大哥是個正人君子。他人好、和善,更是難得一見的好官。」握緊拳頭,蘇蓉蓉信誓旦旦地瞅著她。

  「我可不敢奢望有個官女婿。」她哼笑一聲,自管說得得意。「說句難聽的,妳配得起嗎?」

  蘇蓉蓉白著一張臉,愣在當場。那毫不掩飾的話語如同一根針狠狠地扎入她的心底,腦中空白成片,雙肩不住發顫,她咬唇極力隱忍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有拿眼看著自個兒的娘親。

  瞧她難受的模樣,蘇媚娘自覺自個兒是說得有些過份了。

  可說出口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難以收回,她朝那揪結的小臉匆匆一瞥,仍是自顧自地道:「不是娘要自眨,妳也知道咱們做的是什麼生意,吃的是哪口飯,以世俗的眼光來看,官和妓甭說是極不相配,就說是做妾,也哪有妳的份?男人向來是喜新厭舊,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千百年來總是如此。難不成妳還奢望他為了妳罷官去職,甘願和妳做對貧賤夫妻共度白首?」男人是風,女人是草,風往哪兒吹草就往那兒倒,半點兒不由人。想到了傷心處,她不禁喟歎:「這些年來,待在花蔭閣裡,妳還嫌看得不夠多,不夠清楚嗎?娘這一輩子,風風雨雨,也就這麼過,是認了,可妳不同,年輕貌美,一位水靈靈的可人兒,甭說作妾,就是個千金夫人也當得起,何苦要委屈自個兒。」

  就因她打小在花蔭閣長大,風塵打滾多年,縱使她年紀尚小,可她有眼睛、有耳朵,聽得真,見得實,只消一眼,她便能看得透徹,人情事故她是比同齡的姑娘明白得多,這些都不是假。

  而且,她深信有著一雙奕奕生輝、清澄眸子的男人,絕對是位偉丈夫!

  「娘,張大哥並不是爹呀!縱然爹負心,貪新忘舊,但並非全天下的男人都是如此,『良賤不相匹敵』的道理我不是不明白,可夫妻要過一生,靠的是『情深意重』四字,身份是虛,這情愛才是真真切切的哪。」

  「妳可別和娘說,只要他要妳,就算沒名沒份跟他一輩子妳也心甘情願!?」

  是有這樣的打算,只要能和張大哥在一塊兒,什麼名份、地位她都不強求,只是礙於娘親的怒顏,這種話是怎麼也說不出口。抿唇不語,蘇蓉蓉僅微微斂下長卷的羽睫,算是默認了。

  「妳呀妳呀,真虧得是我蘇媚娘的女兒,怎麼就這麼沒骨氣!」真是氣煞她也。蘇媚娘氣得揚起手來,可一見稚氣的小臉映著堅定不悔的神色,這一巴掌是怎麼也無法狠心揮落。

  堅決的模樣彷彿是那程子的自己,同樣的話、同樣的用情至深,不同的是,她遇到的是個混帳男人,教她把一生的青春年華都給賠了進去。

  男人的心思,太過捉摸不定,她已嘗得了苦頭,相同的路她不希望自個兒的女兒來走,只因當初,她就是敗在年少無知上頭。

  苦口婆心,為的是什麼?

  對女人來說,「情」一字太痛苦,不是任何人都承擔得起,想她看破一切,遁入風塵,作起逢迎買賣的生意,又是拜誰所賜?大力抹去不及讓人瞧眼的淚水,收回紛亂的思緒,蘇媚娘把臉一扳,伸出纖纖玉指,指著蘇蓉蓉的鼻頭喝道:

  「總之,這話我是和妳說明白。我蘇媚娘的女兒雖是個花娘,到底也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姑娘,生得標緻有才,有當上正室夫人的資格,能做大的,就絕不能委屈做小的,若有公子少爺二話不說允諾了,婚事也才談得下去……」

  蘇蓉蓉張口欲言,還想說些什麼,不料話未出口,話頭便被突然出現的張紹廷給接了過去。「我答應。」

  蘇蓉蓉驚得一跳,張大小嘴,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連忙轉過身去,只兒張紹廷早已換下官服,一身月藍色長衫,手執一把絹面折扇,更顯得風度翮翩,斯文有餘,清俊的眉目隱隱含著笑意,深邃的眸子直直地盯著她看。

  他的突然出現,蘇媚娘並不訝異,僅是大大地揚起唇,格格笑道:「唉呀!張大人,就算您允了,可民婦不敢想。滿飯好吃,滿話卻難說,話一出口是要負責的,張大人得想個清楚明白才好。」

  「為了蓉兒,值得。」他會到這裡,自然是想個清楚明白,就因想得太多、太深,因此平白無故錯失了許多良機,如今既已談到這份上,索性把話說開,以明心志。

  他款款一笑,果決地道:「蘇嬤嬤,如果還有什麼條件,就煩請妳一併說清吧!」

  爽快!她等的就是這一句話。蘇媚娘扳起指頭數算:「首要,八大花轎,明媒正娶,婚事得辦得風光;其二,既是娶進門,便是你一生一世的結髮妻,日後不得納妾,若有什麼過錯,為夫者凡事謙讓,只可休夫,不能休妻;第三,有子無子乃是天注定,斷不可因此而委屈了她。」她微微笑道:「張大人,請您自個兒斟酌了。」

  哪裡合乎情理,這三個條件簡直是太苛刻了!蘇蓉蓉聽了不住倒抽口氣,光是首要的明媒正娶,在身份上實行便有困難,張紹廷是官,娶位花娘當正室,不僅是有玷官常,更是不容於宗師親族之間,如此不合情理,一般人也難以接受,這樣強求來的姻緣,能稱得上圓滿嗎?

  或許,一時情迷,張大哥答應了,可做夫妻是一輩子的事,時時承受大夥兒不諒解的目光,日子久了,當初的濃情蜜意、真情不悔,當真能永保下去?

  想到此間,她是有些退縮了。

  她寧可徒留遺憾,也不願日後讓他埋怨、後悔。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不如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吧!拿不準的心思是定了,蘇蓉蓉只有勉強地漾著笑容,想表現出不在乎的闊達,然而卻更掩不住傷痛失落,咬緊下唇,艱難地說:

  「張大哥,娘提的條件,你就推辭吧!我知道,你願意明媒正娶,可男婚女嫁,不是兩廂情願就好,娘說得不錯,咱們門不當、戶不對,月老為你揀的是名門閨秀,不是我這花娘啊!有你這份心,我也就心滿意足了。」說音未落,早已淚流滿面,她趕忙拿起腰間的手緝拭去眉梢的水珠,卻被一雙溫柔的大掌揪住。

  「妳也說了,這不是兩廂情願的事,妳怎麼就不問問我的意思呢?」嘶啞的聲音是壓抑著多少無數難以言喻的情感,心疼心酸,但更多的是不捨。

  啄吻柔嫩的手心,張紹廷百般憐惜地道:「我之前說過,若連自個兒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沒妳在身邊,那我這巡撫還當的有什麼意思!?」

  這樣的委屈求全、這樣單純的心思,他還會不明白嗎?他當然知道她愁的是什麼,就因如此,他怎麼能因而委屈了她!悄聲一歎,張紹廷執起她的手放到唇邊,眉頭緊緊揪結。

  他倒希望她能私心一點,不要這麼識大體,這樣的折磨他已經受夠了。

  「可是……」

  「沒有可是。」絲毫不理會她的辯白,他強硬地截去話頭,彷彿下定決心。他嘴角一斂,沉聲道:「我已決定,罷官請辭。」

  「不!張大哥你絕不能罷官,朝廷需要你,百姓們更需要你呀!」大眼圓睜,桃花似的臉蛋明顯閃過一絲驚慌,蘇蓉蓉有些無措地掙開他的緊握。假如張大哥真為她罷官回鄉,那就真是她的過錯了。

  「可是……」張紹廷還想出言反駁,一隻玉蔥似的纖指不意貼住他的唇,只見她搖了搖頭,泛紅的眼眶有著欣慰。

  「男子漢志在四方,怎可為了兒女之情拋去大志?我不是紅拂女,更非梁紅玉,也沒有她們的大度,可事情的利害,我倒還分得清楚。若然你執意罷官求去,只因為我,豈不替我安上個『紅顏禍水』的罪名!?」

  「張大哥,我什麼都不求,只要在這裡……」她指了指他的胸膛,揚起淌得滿臉淚水的臉龐,漾出一抹溫潤懇切的笑,「有我。」

  「她說的沒錯。就算你要請辭,皇上肯定不准,況且朝廷現正是用人之際,滿朝文武大臣,真正稱的上是清官能有多少?你得多體諒皇上保全清官之心和百姓的期許。」黃衣公子呵呵笑著走近,朝張紹廷睨了一記眼色,示意要他噤聲,莫洩漏身份。手執褶扇,他有意無意地回望身後跟來的元照一眼,揚起眉峰,狀似困擾道:「不過這問題確實棘手,我倒覺得,成親是雙方的事,只要彼此的宗族沒異議,是不用在乎旁人的閒言閒語,況且男女居室,乃人之大倫,皇上並非庸俗之輩,是不會單憑言官的參劾定罪。元大人,你認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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