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臉過來,他果斷地下了命令:「蓉兒,妳快差人去巡撫衙門報案,並吩咐下去,在官府的人未到之前,這兒的人個個都要留下,誰都不得離開。」
見事態嚴重,蘇蓉蓉不及多想,答應了聲,匆匆忙忙地依言辦正事去了。
張紹廷默默地瞧著地上的屍體,眉間越積越深,那扭曲掙扎不願閉目的面容似乎透出死者的不甘和冤枉,令人看了,唯有歎息。
這件事,只怕是越來越棘手了。
第七章
大清早,一抹鬼鬼祟祟的人影躲在大樹後,大眼兒咕嚕一轉,眨巴眨巴的瞧向朱紅大門。
「他」摸了摸臉蛋,仍是稍嫌白淨,蹲下身,往地面胡亂挖了把泥土,毫不遲疑地頻往自個兒的臉上抹,塗呀塗,似乎還覺不夠,索性抓上一把將露出的手腳和頸子全給塗上一層泥。
拍拍小手,大功告成。「男孩」滿意地朝地上的水窪照了會兒,倒映出一個滿身髒泥烏黑的小乞兒,原本白淨的臉蛋在他刻意所為下,黑得有如木炭,唯有一雙靈活晶亮的眸子特為顯著。
挺直身子,他狀似無聊地自左邊走到另一頭去,又從另一邊走回來,如此來來回回好幾趟,想不引起注意都難。
「哪來的小乞兒?去去,這裡是巡撫衙門,可不是讓你來討食的地方。」其中略顯高瘦的衙役皺起眉,惡聲惡氣的揮手趕人。
仿若未聞,他裝作沒聽見依舊故我地走來走去,探頭探腦的,大眼頻頻往裡頭瞧去,一臉期盼。
「快走!閒雜人等不可在衙前徘徊,再不走就別怪咱們不客氣了。」以為他想討東西吃,另一名衙役也開始動手趕人。
努努嘴,他不悅地圈出嘴形,咕咕噥噥無聲罵了幾句,抬眼看向守衛森嚴的大門,兩名衙役一臉防備,目光緊緊鎖著她不放。
鼓起勇氣,他把牙一咬,心一橫,握緊拳頭,如箭矢般衝上前,直接悶頭往內硬闖。
哪有這麼簡單的事?兩人身形一閃,立刻拔小劍來,擋在門前,大掌一伸,揪住他的衣領,像拎小雞似的毫不費力地將人給抓了起來。
「放開我、放開我……」他氣呼呼的拳打腳踢,一陣亂打,無奈手短腳短,身形太過嬌小,不論怎麼掙扎反抗都只是白費功夫。
被吵得受不了,兩人正想把他丟出手的當口,大門忽地敞開。
「發生什麼事呀,怎麼這麼吵?」石彪踏出石階,瞅向跟前的三人問道。
「啊……」感動感動,總算是看到熟人了。眼睛忽地一亮,他一時興奮忘形,差點就要開口招呼……幸好幸好,千鈞一髮之際他實時收了口,這才沒讓自個兒給砸鍋了。
石彪瞧他小頭小身的,想是個孩子,朝兩名衙役使了記眼色,倒還好聲好氣地問:「小兄弟,這兒是衙門重地,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趕快回家去吧!」
他聞言不理,只頻頻朝他擠眉弄眼,卻吭也不吭一聲。
「啊?什麼?」
翻了翻白眼,他受不了再次擠著眼信兒。眨眨眨,他眨眨眨,嗚……眨得他的眼睛好疼喔!
看他如此使力眨眼,石彪抓抓頭,仍是一臉茫然。「小兄弟,你乾脆用說的吧!光是眨眼,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又不會讀心術。
他喪氣地放棄了眨眼,索性比手劃腳起來,拿指比了比自個兒,再朝裡頭一指,挺起胸膛背手踱步,突地轉身,亮出潔白晶亮的貝齒,拋出一記斯文瀟灑的笑容。
越看越可疑,方才明明見他在門外和衙役們胡亂瞎鬧,吵得連十里外都聽得見,現會兒還來裝啞巴,不知是存何居心?
有問題……確實是有問題。
雙眼一瞇,石彪猛地抓住他的衣領,沉聲道:「甭比了,你和我進去見大人吧!」
什麼?大眼圓睜,他還來不及反抗就被一隻大掌拎在半空中,晃來蕩去,一路走進衙門深處。
啊啊,他不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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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退下人,花廳裡只留下兩個男人。
意外發生的突然,聽完了案發經過,元照摩挲著下顎,看看直在面前來回踱步的男人,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文卷。
「這件事可奇了,那仵作是怎麼說的?」
命案一旦發生,首要的步驟就是找來仵作驗出死因來,張紹廷頓了下腳步,回想起那驗單上的字句,一字不漏的轉述道:「短匕自背入裡七分,直逼心窩,一刀斃命!」
「我說,你這事倒真難辦,如今還鬧出了人命來,顯是脫離下了干係。」挑了挑眉,元照悠然閒適地啜了口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唉,你說的不錯,那圖海一死,好不容易才有的頭緒這又給斷了線索。」歎了聲氣,他也是一臉無奈。
「紹廷,莫急啊,咱們得先把整件事好好釐清。」放下茶杯,元照擺擺手,硬是要張紹廷坐下,隔著一張茶几,低聲道:「科場舞弊一案,當時的巡堂考官正是那圖海,考場中舞弊要做得涓滴不漏,必需有人暗中相助,行賄之事不說,定然有的,那圖海沒準也受了好處,封了口,自然曉得這不能見光的事兒……如此說來,一旦事情爆發,追查下去,頭個有嫌疑的正是他!」
「沒錯,據我所知,會試前夕,那圖海曾到了總督府上拜訪,直至三更,這才打道回府,後來聽那夜的更夫說,四更時分,看到有人偷偷摸摸地自縣府後門出去,我猜可能是要報信去了。」
「這些作弊的考生是什麼來歷?」
「都是些蘇州的學子,其中有位正巧是葛昹的侄兒──葛泰。」
暗暗在心念了好幾回,腦海中隱約現出個單鳳眼、略有福態的樣貌,元照不由脫口道:「葛昹……不就是秋闈的主考官?」
清代取士步驟甚繁,參加鄉試者是各地來的生員,俗稱秀才,一旦考中了,便為舉人,即有了當官的資格,而所謂的秋闈便是在各省省會舉辦的鄉試。
有鑒於地方甚多,學子無數,為了節省人力,故皇上特別下旨在蘇州開一試場,讓湖廣及四川以兩地的學子一同應考。
這是一項制度上的改變,也是改革,不過所有的規矩仍比照省會鄉試辦理,主副考官二人,同樣由皇上欽點,而兩江總督葛昹正是此次的主考官,蘇州縣令那圖海則是副考官。
改變的立意雖然好,可沒料到,頭回的嘗試不僅效果不彰,反而更衍生出許多弊端來。
「正是。」張紹廷點了點頭,「光憑這一點就更脫離不了干係,不過聽說葛昹為官清正,從不帶官親到任,若有王親投奔,必是給些盤纏打發了事,絕不肯讓人多逗留幾分,這葛泰雖為葛昹的親侄,也曾想靠官親安個差事,卻教葛昹三言兩語給打發了……可最教人想不通的是,葛昹並未派人將葛泰送回老鄉,反是在十里外擇一處宅子將他安頓下來,一留就是半年,此正是歲末之時。」
「興許葛昹是留下人來吃個團圓飯,就算如此,早在秋闈前也該將人送了回去,要不落人口實,他這一將人留得久,豈不也明擺著存有私心情面,依我看,這官正清廉倒還褒了他,沒準投親是假,行賄舞弊是真。」哼笑了聲,元照甩甩手裡的卷冊,一向斯文正氣的俊容竟浮上一抹詭譎。
張紹廷點頭道:「路子是走對了,照情理推斷,也應是如此,可問題就在於,此弊案並非葛泰一人所為,尚有四名學子涉案,個個家世清白,都是些窮苦人家出身。」
「那這四名學子和葛泰之間可有任何干係沒有?」
「沒有,可說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說到此,張紹廷突地停頓下來,沉吟了一會兒後,接著道:「或許,倒也不見得毫無關係。」
這話說得保留,元照不禁轉面瞧去,只見他唇角隱含有笑,便默默地在腦中思量,不一會兒,隨即會意,噗哧一聲,竟低低地笑了出來。
原來,其中的關鍵仍是在那句「朝中有人好做官」的俗話上頭。
只要有銀子,攀得人情關係,還怕什麼事辦不成?元照橫了張紹廷一眼,見他默不作聲,這會兒倒靜了下來,雙眉似蹙非蹙,像是在盤算些什麼。
「既然如此,那咱們就從這四名學子身上下功夫,定能查出些頭緒出來,也不一定非要從那圖海那兒下手才行。」
「這是正辦。我原是想,若能從那圖海那兒將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將最大的結給解了,一切都好辦,沒料到我這一動手,反成了打草驚蛇。」想起那圖海慘死,張紹廷不由得低首看著自個兒的手,很是懊悔。
嚴格說來,那圖海可說是讓他給害死了,這和拿刀殺人的劊子手並沒有兩樣。
知曉他的心思,元照執杯小啜了口茶,僅是淡淡地說了句:「自作孽不可活。現最要緊的,就是將此事辦得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