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就是朝廷催得緊,若是繼續延殆下去,不僅對弊案毫無幫助,反面可能添增更多的麻煩事來,甭說會攬禍上身,就是這沉冤,也難以昭雪。
他說得淺要,張紹廷卻聽得極為明白,只是說來容易行事難,他已誤下一著,接下來的動作務必要酌量再三,否則將會全盤皆輸。
正談到要緊處,忽聞外頭不時傳來叫嚷吵雜的聲音,似乎還動起了干戈,兩人頗有默契地一同朝外遙望。
半晌後,卻毫無動靜了。
心底疑猜著,張紹廷和元照彼此對看了一眼,伊呀一聲,門扉突地被人打了開來,只見石彪一身捕快穿戴,右手扶著劍把,左手拎著一個東西在那兒搖來晃去。
「大人,這小子剛在衙前東張西望的,差點兒和門前的小兄弟們吵了起來,趕也趕不走,嘴裡直嚷著要找您,所以小的就把人帶來給您瞧瞧。」咧嘴一笑,他晃了晃手上的東西。
被拎著少年一身破衣短衫,渾像個泥人似,沒一處稱得上是乾淨,只有那雙水靈靈的大眼好奇地往四處眨呀眨,待見到跟前的人時,便急忙垂下眼,偷偷覷著眾人。
張紹廷定睛一瞧,從這角度看去,只覺這少年嬌小瘦弱,合該僅有十二、三歲左右,可……他印象中卻不曾見過或認識這樣的少年。
疑惑緩緩凝聚,正要開口詢問,直見到那張就算塗得髒黑卻仍是能瞧出緋紅的小臉和週身傳來的幽香,他終於曉得自己在哪兒見過他了!
鳳眼微瞇,先是訝異,可瞧「他」裝啞不作聲,偏偏一副陌路人的模樣,心火沒來由的上升,燒得火旺。
縱然塗上一層泥巴,就算穿得一身破爛,那佯裝、心虛的模樣他絕對眼熟到不能再眼熟。
注視了眼前的少年一會兒,張紹廷暗自歎了口氣。「蓉兒?」傾身上前,他試探地問。
不會吧?這麼厲害,連這樣他都認得出來?心頭暗驚,小臉低垂,蘇蓉蓉心虛的不敢回應。
真是糟了個大糕,怎麼一下子就讓露餡了,明明她不顧骯髒努力裹了一把泥巴抹在自個兒的臉上,出門前,還順道在庭院泥地滾個兩圈,確定和街邊的叫化子無異後,恰好讓其它丫頭們看見了才將她給轟了出來。
連閣內的丫頭都不識得她,他又怎會認得出來?
不能答,絕對不能回應!不拒於他的威勢,蘇蓉蓉很有骨氣地決定裝到底。
「蓉兒……」瞇起眼,他再喚,這是第二回。
容兒?叫得這般親密,大人何時認識這小子的?石彪皺著眉瞥了眼掛在手上的人兒,全身破爛不說,泥巴還東一塊西一塊的黏在衣袖四處,就連臉蛋也看不清是黑是白,儼然是個小叫化子。
奇了,跟了大人這麼久,腦子千回百轉,他見的人面雖稱不上多,可也不算少,少說也幾千百位,他還真沒印象有……這樣的一個男孩存在。石彪好奇地看了少年一眼,再看看主子威厲的表情,滿頭霧水。
「蓉兒!」這回語氣下得肯定。
他越說一句,就越逼近一步,如今那張令她百看不膩好看的俊臉已逼到跟前來,教她是躲也躲不掉。
捱不過了……蘇蓉蓉不禁嚥了一大口口水,想倒退,無奈,自個兒還被人用手拎著。
「呃……張大哥,你早啊……」抬頭衝他一笑,蘇蓉蓉紅著臉,很是無辜地眨眨眼,昂首小聲地說:「石大哥,能不能麻煩你先放我下來?」
咦?這不就是賣豆腐腦兒的蓉姑娘嗎?
聞言一驚,石彪連忙把人放到地面上,搔搔頭,不好意思地笑道:「蘇姑娘,真是對不住,一時沒認出妳來。」
腳一落地,蘇蓉蓉撫了撫胸口順順氣,拉齊衣裳,搖搖手,硬是擠出個笑容衝著大夥兒呵呵傻笑。
「妳怎會來這兒?」張紹廷刻意扳起臉,不著痕跡移動身子,徹底遮去後頭的好奇目光。
噘起小嘴,她其實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和他說,可這些話怎好意思讓這麼多人聽去,而且……他身後的人是誰呀?怎麼可以這麼靠近他!
小手扭呀扭,直絞著衣角,蘇蓉蓉眨巴眨巴地瞧著眾人,好半晌,千言萬語只道一句:「我、我有事同你說。」這話,酸味四溢。
聽得這話,張紹廷微攏起眉,後頭的元照卻聽得非常明白,刻意將手攬上他的肩頭,對她笑得一臉燦爛。
見狀,小嘴更是噘個半天高,大大的眼兒一直一直瞪著那只「不規矩」的手。
張紹廷莫名其妙地看向那張盛怒的小臉,甩開元照勾搭的手,朝立在一旁的石彪道:「阿彪,去差個丫頭打盆水,帶蘇姑娘到書齋裡候著。」一回身,他拍拍她的頭,像是在哄孩子,用著極度溫柔的聲音道:「蓉兒,妳就暫且乖乖地待在那兒,別亂跑,等這邊的事兒忙完,我隨後就過去。」
怎麼剛來就要被趕到別處去,還讓他當成孩子哄。抬翻眼瞪著撫頭的大掌,蘇蓉蓉很心不甘情不願地皺著臉,直絞著衣角不放。
瞥見她這孩子氣的舉動,他失笑這:「一會子就好了。」
雖然不明所以,她還是乖順地嗯了一聲,又瞪了身後的元照一眼,這才隨著石彪步出花廳。
眼見兩道身影漸漸在長廊隱沒,張紹廷不由得鬆了口氣,幸好將人給打發離開,不然待會兒肯定有人要對他來場「閒話家常」。
果不其然。
一回首,就兒元照笑的一臉曖昧地瞅著他。
「兄弟,你是不是應該有話要和我說?」元照似笑非笑地搖著扇子,探頭瞄了瞄前方,再對上他的眸。
「什麼話?」擰起眉頭,張紹廷面露認真地想了下,仍是不解。
還裝?
唇角微揚,元照合起絹扇,慢慢地傾身上前,如簾的羽睫眨呀眨,用一雙修長的鳳眼直盯著那顴骨浮起的可疑紅暈,將一張比女人還白皙美艷的俊臉逼至眼前,瞧得張紹廷心底發慌,一顆心怦怦亂跳。
這傢伙到底曉不曉得自己是生得何等的……俊秀?張紹廷伸出手阻擋他的逼近,咳咳幾聲,以掩飾自個兒的不自在,粗聲問:「你到底想問什麼?」
「我是說,關於弊案一事,接下來你想怎麼做?」元照拿扇指向廳內桌上的冊子,一臉「不然你還以為是什麼」的無辜表情。
聞言一愣,雙肩頓時無力地垂下,張紹廷抬起一雙鳳目,用力地瞪著他。許久後,他才道:「我想這事不可急來,還是得斟酌著辦,容我再想想。」
「也是,你就惦量著辦,需得我這兄弟派上用場的地方,別客氣,儘管吩咐,事成後我也好趕赴回京稟報。」點頭稱是,元照笑得理所當然。
「這次你不是請旨回蘇州省親?」怎麼還有時間蹚這渾水?
「呵……你想皇帝老爺有這麼容易放人嗎?」元照嘖嘖兩聲,突地伸手攬住他的肩頭,壓低聲音道:「省親不過是讓那些官瞧的借口,堵住朝廷的閒言閒語,這事皇上也看得透徹,必不單純,更何況扯上了皇親國戚,辦起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這才特地讓我來助你一把。」
他口中所說的皇親國戚指的正是兩江總督葛昹,屬鑲黃旗,靠著裙帶關係,雖外放為官,卻與朝中某些大臣往來甚密。
再者,朝外官和京官若太過交好,很難撇去朋黨之嫌,尤其當今聖上最忌朋黨結伙,故特准元照暫卸職務,返鄉探親,實則在這層考量上,不得不防。
偏頭一想,事情便很明白了,充份的理由說明為何他才一踏入蘇州這塊地,元照老早在此張臂歡迎,更明白的是,先前那圖海主動登門拜訪一事就絕非偶然。
「這麼說,你早知我會來這兒?」他問。
「這是密旨,在聖旨未下,我可什麼都不能說。至於那圖海怎麼知曉的……關鍵就在葛昹身上了。」
話不說透,意思就是要他自個兒去查個明白。張紹廷注視著那始終帶笑的俊顏,眉頭皺了皺,隨即又舒展開來。
該說他這兄弟不顧道義,還是太過為國為君?此等重要的事竟封口不說,硬是把他給瞞在鼓底,若是早先知道,或許也不必多犧牲一條人命。
思及此,張紹廷不由得埋怨地狠狠瞪他一眼。
彷彿知曉他內心所想,元照索性笑道:「好了,你也甭怨我,這是皇上的主意,聖命難違,你就放手去查個透徹吧!」
悶哼了聲,張紹廷也不想再多問下去,拔腿就要走開。
「對了……」
猛地停住步伐,張紹廷一回首,便見得元照露出一張極富興味的笑顏,笑問道:「方纔那位小姑娘是誰呀?」
一陣沉默。
「不關你的事!」
唉呀,這話兒可真傷透了身為兄弟的他的玲瓏琉璃心呀!
元照狀似心酸地撫了撫胸口,眼望張紹廷氣得拂袖而去,唇角不由緩緩上揚,相信再過不久,這巡撫衙裡就要辦喜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