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子峻咬著牙說。
「再想遠一點,嚴家多行不義必自斃,只要嚴嵩一死,嚴家必倒,到時,成為過街老鼠,身為女婿的任家極有可能會被牽連,甚至同罪下獄,那不就太冤枉了嗎?」徐階說。
「子峻,你舅舅考慮的事,並非杞人憂天。」任傳周憂心的說:「我們還是避開嚴家這淌渾水比較安心。」
「至於功名,將來有得是,即使是庶吉士,若表現優秀,想入翰林及內閣,仍有機會;再說,有我這個舅舅在,總不會委屈你太久的。總之,事情要往長遠大局著想,而不是爭眼前的一時之氣。」
兩位長輩都如此說了,子峻顯然已沒有選擇的餘地。
那夜,他輾轉無法成眠,內心愈想愈氣憤。
考試不能考好,只能故意考個次等?這是聞所未聞之事!也只有這種君主昏庸、賊臣亂政的時代才會荒唐至此。
人人滿嘴孔孟,為何世道竟會日益沉淪呢?
* * * * * * *
殿試一甲出爐,紅榜上記著——狀元傅承瑞,榜眼童大祥,探花陳衡。
茉兒坐在妝台前,瑪瑙玉梳旁是那張紅箋紙。她愁眉不展已有一炷香了,內心一直無法釋懷。
怎麼會這樣呢?上頭沒有她期盼的名字,那日夜思念的人,到底有沒有進京趕考呢?
雖然只是萍水相逢,兩人也沒有正面的承諾,但他不是說不會辜負她嗎?就衝著這一句話,在回京的半年裡,她每每拈香祈願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祝福的也是他。
像失了魂一般,天步樓那短暫的相聚,佔滿她整個心田,讓相思的種子也慢慢成長茁壯。
任子峻,你到底是中或沒中呢?
「小姐,時辰到了,我們也該走了。」小青走到她的身旁催促道,「哎呀!老夫人給你那麼多首飾挑選,你怎麼一個都沒戴上呢?」
鋪著軟黃綢的漆盤上放著各色的鐲釧、金花、耳墜、頭箍、戒指……金光閃閃的,好不美麗。
「我都不要,拿下去吧!」茉兒搖頭說。
小青無奈的端著金盤走開。
茉兒朝鏡子弄齊髮鬢,眼微一偏,看見小青私下在動手腳。
「小青!」她站起來,厲聲問:「你又拿什麼了?」
小青嚇了一大跳,滿臉通紅的取出口袋裡的一支金折絲小釵,緊張的跪下來說:「小青該死,我……我一時之間又忘了,就順手……請小姐別罰我……」
茉兒歎一口氣。自從淳化的驛站事件後,她的心眼像突然開很多,人也長大不少;回到家後,以前從沒注意到的事,都自然而然的傳入她的耳目。
嚴家的奴僕確實刁蠻,即使她身邊的丫環、老媽子,只要有機會,衣裳、珠寶、香料……等束西,就一一往家裡搬。
她第一次抓到小青時,小青還哭著說:「嚴府人人都這樣嘛!反正老爺有錢,咱們下人貪點又有什麼關係呢?」
「你們的行為不只是貪,還是竊盜!我不管別人怎麼樣,在我的院子裡就不許。」茉兒又說:「你們想要什麼儘管開口說,年節時我也會有厚賞,是你們的就會有,但不許偷!」
大家私下傳著,說她變了,不再是從前那個天真無知的嬌嬌女,她現在厲害到背後都彷彿長了眼睛,誰的手不乾淨,絕逃不了她的責罰。
可是,多年來的積習難改,連小青都忍不住觸犯了好幾次,這一次,茉兒不願再心軟了,「這是第五次了,罰你下個月的俸。」
小青臉一白。她鐵定又要挨父親的罵了。唉~~在小姐這兒撈不到好處,只有往別的地方多挖一點了。
茉兒披上彩錦背心,由侍女提著燈籠來到大院前廳。貼身丫環她只讓小萍跟著。小萍是她由江南帶回來的,不會扣索錢財,心地實在,也是她目前稍能信任的人。
今夜,嚴府宴請新科進士,包括最風光的一甲前三名,茉兒必須在他們三人之中,選出自己最中意的郎君。
她的步伐有一種對命運不願服從的沉重。
為了這場盛宴,嚴府早已張燈結綵,大大的紅布幡上寫著狀元、榜眼和探花的大名。他們穿著御賜的袍服和禮帽,騎著御賜的馬上息氣風發地遊行北京城,受群眾的景仰。
更幸運的,他們之中有一人即將成為嚴府的東床怏婿,女主角還是有名的雲裡觀音,富貴美人都兼得,十足的歡喜躍龍門。
熱鬧的筵席上,各大官員和新科進士談笑不斷、把酒言歡,誰都沒注意到,在幾座連著的大理石屏風後,有嚴家的女眷正透過鑲嵌著樹石花卉的縫隙,對這些年輕新貴評頭論足著。
嚴老夫人歐陽氏躺在白玉軟榻上,臉色不是很好,茉兒輕捶她的腿說:「奶奶,您不該服那些丹藥的。」
「有什麼法子呢?你爺爺上回丹毒引發的痔疾還在流血,我得代他吃呀!」歐陽氏忍著全身的癢說。
「您和爺爺年紀都大了,實在不宜試那些藥。」茉兒仍是不贊同。
「傻孩子,吃對了可是長生不老呀!」歐陽氏笑笑說:「何況這都是皇上恩賜的,皇上要我們替他試藥,他也只相信你爺爺,而皇上是一國之君,我們做臣民的就要為他盡忠。就是因為你爺爺全心護主的心,才會長久得寵信而不衰,嚴家的富貴也是得來不易的。」
這些話,茉兒以前絕對會當作耳邊風,但現在卻都牢記在心底。
「茉兒,來瞧瞧!那個傳狀元可是一表人才哩!」
一干眾女眷紛紛喊她,包括父親的妻妾和兩位嫂嫂。
「快去看呀!」歐陽氏推推孫女兒說:「當年你姊姊嚴鶯也是這麼挑中你姊夫的。」
結果,姊夫不如想像中的有才有德,常一副窩囊相,男人氣魄不夠,令姊姊氣憤不平,最終,兩人反而成了怨偶。
她期盼中的恩愛夫妻,絕不是如此的,她覺得兩人應該是心意相通、款款深情、只羨鴛鴦不羨仙,就宛如……
她的心飛到天步樓,任子峻的溫柔笑語彷彿仍飄散在耳畔。
「茉兒,快來,你是今天的主兒呢!」大嫂拉她的手,往一朵花心的洞向外看,「那個坐在爺爺右下首的,就是你的狀元郎,再下去的是榜眼郎和探花郎。你中意哪個?看起來都很年輕英俊,妹妹好福氣呀!!」
再年輕英俊也都是陌生人,走不進她已被填滿的心裡。
茉兒不想再看第二眼,卻被二嫂硬擠著脫不開身。
她正要生氣時,眸子一轉,在離核心的另一角,一張熟悉的臉驀地映入眼簾,那不是夢裡尋他千百次的任子峻嗎?
他穿著二甲庶吉士的仕服,臉上毫無笑容,寫盡失意,是沒中狀元,有懷才不遇之歎嗎?瞧著他那個樣子,真讓茉兒心疼,直想過去對他說:「不要難過,我才不管什麼狀元郎,我就選你!只要你成了嚴家女婿,這兒沒有人會勝過你,最顯貴的也將是你,我不會看錯人的。」
茉兒找到意中人後,心情頓時大好,臉蛋也散發出美麗的光彩。
這時,任職於錦衣衛的大哥嚴鵠走進來問:「如何?此科的士子,都沒讓妹妹失望吧?」
「看她的表情,像偷吃了蜜般喜孜孜的,八成是心意已定了。」歐陽氏說。
「讓我猜猜,」嚴鵠想了想,說:「那一定是咱們才高八斗的傅狀元羅!」
茉兒搖搖頭。
大家一愣,接著又猜童榜眼和陳探花,但都得到否定的答案。
嚴鵠不耐煩的說:「你是在胡鬧嗎?不是他們三人,到底是誰?」
茉兒不能明言淳化的一段奇遇及心有所屬,只叫大哥到洞前,指著說:「在左邊的第三根石柱旁,那戴著青紗帽的男子,全場就數他最正襟危坐,別人狂歡他冷靜,妹妹看他最具將相之貌,必是國家楝梁。」
「嗯!若沒看錯,他是禮部任侍郎的兒子,為人向來狂傲。」嚴鵠皺著眉說:「但他僅僅是二甲進士呀!」
「我才不管什麼一甲、二甲,反正我就是看他順眼!」茉兒雖臉紅心跳,但仍堅持地說。
歐陽氏被眾人攙扶著,由裡向外看。子峻是在場唯一滿懷委屈的人,神色難免鬱鬱寡歡;但看在歐陽氏的眼裡,那是沉穩內斂的表示,比起來,連最看好的傅狀元,都顯得輕浮了。
「茉兒還真有眼光。」歐陽氏笑著說。
有了老夫人這句話,茉兒如吃了定心丸,人一歡喜,就忘了形地說:「奶奶,他真的很與眾不同,對不對?」
「你這丫頭,羞不羞呀?」歐陽氏調侃道。
幾個女眷全圍著茉兒取笑,害她想再多看子峻一眼都沒有勇氣,只有把在廳堂上那孤傲不群的他默默地放入記憶中,和天步樓瀟灑自在的他合在一起,成為甜蜜的縈迴。
嚴鵠腦袋一轉。對了!這傢伙還是次輔徐階的外甥,其實家世並不比傅狀元差,茉兒若喜歡,也不失為一段好聯姻,只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