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闈會試在即,他絕對不能讓自己胡思亂想、走火入魔了!
第三章
結親
下水流,泗水流,
流到瓜州古渡頭;
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
恨到歸時方始休;
月明人倚樓。
——白居易·長相思
嘉靖四十年,歲次辛酉。
春,北京。
正是清明時節,但京師不同於江南,不見牧童吹笛,也不見細雨紛飛。雖是如此,春意仍瀰漫,樓宇粉牆,及遠遠的大內琉璃瓦,都籠罩著一層明媚的柔高氣息。
京城的人也不一樣,因為今年是恩科會試,各省的士子,以舉人及薦舉的身份,約有六、七千人趕考。這龐大的數目,除了像子峻有家可住的之外,大都集中在各同鄉會館一帶,增加了許多熱鬧。
會試三場已過,只錄取三百人次。發榜那日,萬頭鑽動,有人雀躍、有人哀歎,各有各的心情。
今年的題目集中在「北虜南倭」破壞之後,種種休養生息的策論。子峻的長兄子峰帶兵大同,專對付俺答,所以家中不時有消息傳來;再加上子峻剛從江南來,熟知倭寇動向,便以他縱橫的文筆,由均田、擇吏、去冗、闢土、薄征等各方面,洋洋灑灑地寫上一大篇。
他很有自信,榜單上一定少不了他的名字。
果然,中了會試,接著要等皇上欽點的殿試,然後分出名士,考試才算真正完成。
殿試一甲的狀元、榜眼、探花,是全國前三名,一舉聞名天下知,也是士子寒窗苦讀、夢寐以求的。
那種出身就是不同凡響,所以,子峻雖以父親職位可以庇蔭保薦做官,就像很多六部官員的子弟一樣,但他喜歡自己努力得來的挑戰,由秀才、舉人到進士,一步步上來,儘管有些固執,但也因而受到鄉親父老的稱讚,認為他正直耿介,前途必大有可為,狀元夢也指日可待。
今早,任禮部侍郎的任傳周又再一次交代兒子,「殿試那麼多篇文章,文筆好很重要,但要名列前茅,則要看書法,字跡工整畫一者最吃香,所以,這幾日你務必要多練字,不可以閒散。」
但子峻不是那種習慣臨時抱佛腳之人,當別的士子正在苦練翰林院最愛的館合字體時,他偏偏跑出去逛,想清清自己埋在四書五經八股文裡的腦袋。
他先到會館找朋友,朋友不在,便邁開腳步到城南的廊房一帶。那兒有好幾條街,是市集店舖圍聚之處,天天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
子峻對綢莊、藥鋪、米店……都視而不見,他感興趣的只是幾座書坊,偶爾到茶館去聽聽說書,並沒有一些京官子弟的玩樂惡習。
子峻來到一家「紫書棚」中,打算先看看有沒有新鮮東西。他收集了一些珍藏書,有的是舊日絕版、有的是棗木繡梓的精品,若看到名筆、名硯或上好紙箋,他也不會錯過。
然而,這嗜好也很昂貴,有時一套名書,可相當於三、四十石米的價錢。所以,一個不小心,就很容易成了玩物喪志,反而得不償失。
依他父親儉省的習慣,書仍用手抄,一本本的下去,自己也可以增加更多的學識。
走出「紫書棚」,天忽然下起雨來,春雷響動,街上的人紛紛跑散,子峻也暫避到一家小茶館,叫了幾樣炸糕、豌豆黃等京城小吃,啜飲著茶,暫解飢餓。
茶館掌櫃見生意上門,忙叫裡面的瞎老頭和他的孫女銀花來為大伙唱幾段曲兒。
銀花約十七、八歲,梳著雙飛燕的松髻,身穿窄腰的扣身衫,那眉眼竟有幾分像茉兒。
不!其實並非真的像,銀花哪有茉兒的清麗和貴氣呢?只是,這近半年來,每當看到年輕女孩,他就不由自主的想到那個神秘來去的茉兒。
他滿二十三歲了,幼時曾與徐家表妹訂婚,但表妹命薄,十四歲便病亡,他拈香拜過,卻沒有印象。
以後,父親也替他積極物色過,但大哥娶妻、祖母過世、考鄉試,一件又一件的接踵而來,竟讓他無暇論親,最後,想說乾脆等他取得功名後,再一起辦妥。
子峻並不心急,還覺得沒有妻室才能了無牽掛地四處遊歷,而身在江南,與朋友交往,難免會與名妓唱和,那是流行的附庸風雅,尤其他有才子之名,想當他的紅粉知己,藉機提高身價的花魁倒也不少。
但他不喜歡這種無謂的牽扯,常走得瀟灑,令人怨他無情。直到遇見茉兒,經過半日的相處,他才明白,一個人可以在自己的心版上印得如此深,彷彿她一直就存在在他的生命裡,即使是詩詞也寫不出這種無以名狀的感受。
她很在乎他中狀元與否的事,有沒有可能她會出現在北京城呢?
喝完一壺酒,子峻付錢要離去,任良突然匆匆走進店裡來說:「少爺,總算找到你了,舅老爺那兒有請呢!」
舅老爺就是徐階,他入閣干預機務已經多年,因擅寫青詞,頗得皇上喜愛。不過,內閣中有個嚴嵩,徐階位在他下面,每日都得小心翼翼的唯諾附從,深怕有個得罪會腦袋不保。
但子峻也明白,徐階是深藏不露,假如扳不倒嚴嵩,也會耐心地等到他死。
徐階是這次會考的主監官,前幾日,子峻才以門生的名義拜見,今日急匆匆的找他,又為何事?
子峻不敢耽誤,直接到徐府。總管在門口就迎著他來到大廳,發現父親竟也在座時,他的內心立刻蒙上一層陰影。是不是他試卷中痛斥時下弊病的用詞太直,所以出了問題?
他向兩位長輩問過安,便恭謹地站在一旁。
徐階開口說:「今天叫你來,實在是發生一件事,恐怕要叫你委屈一下了。」
「什麼事?是我的卷子惹禍了嗎?」子峻憂心的問。
「不!你的卷子好極了,詩賦議論都是上乘,彌封閱卷時,大家都嘖嘖稱奇。一開封,竟是你!真不愧是我的外甥,光耀了松江府,也給足了我面子。」徐階頓一下又說:「問題是,我們就怕你寫得太好了。」
「怎麼說?」子峻完全不懂,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徐階語氣沉重地說:「今天嚴間老忽然臨駕禮部,要求觀閱試卷,並問有哪個士子是特別出類拔萃的,說他的小孫女已到當嫁的年齡,想招今科狀元為女婿。」
嚴家小孫女?子峻立刻想到淳化驛站中那俗不可耐的女子。哪個狀元娶到她,還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
「嚴合老上回對會試親自關注,是九年前的事了,那一年,他是為大孫女擇婿,偏巧試卷最好的三位士子都有妻小,可他卻為一己之私,硬把排名中等的袁應樞舉拔到前三名,弄個探花,很多人不服,但也敢怒不敢言。」任傳周進一步解釋。
「這不是枉法循私、公然舞弊嗎?」子峻略有聽聞這事,士林之人都很瞧不起袁應樞,但由長輩嘴裡親口說出內情,這還是第一次。「皇上怎麼會允許他這樣違法亂紀呢?」
「皇上自深居西苑以來,殿試已成為一個形式,只要嚴合老插手,他點誰就是誰,皇上都不管。」徐階搖搖頭說:「此時已無關文章的好壞了。」
子峻把話聽進心裡,琢磨一遍才說:「舅舅的意思,是要我心裡有數,這一科我是沒機會中狀元了?」
「不!」徐階很快地回答,「我就是怕你太出風頭,反而中了狀元。」
子峻有些糊塗了,他看了舅舅,又看看父親。
「我一明白嚴間老的意思,就故意撒下你的試卷,所以!他挑了三個,還沒看到你的。」徐階停下來喝口茶。
「但殿試就藏不住了。」任傳周接著說:「到時,他若點你為狀元,你就注定要當嚴府的女婿了,因此……你舅舅和我商量,請你殿試時出五分實力就好,書法別太引人注目,在嚴家的勢力下,你有個二、三甲的庶吉士就夠了。」
子峻愣住了。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從四歲啟蒙,努力讀書,熟背一切經史子集,勤練詩詞八股、無數篇的策論、數不清的五言八韻,夜以繼日的,二十年來,為的不就是這最後的一試嗎?
如今,他們卻叫他把這畢生奮鬥一半都付諸流水?
欽點一甲,名揚海外,是所有士子的夢想,直入翰林院,內可登內閣,外可為封疆大臣,如鵬鳥般一飛沖天。
二、三甲庶吉的待遇就差一些,光環也明顯的縮小了許多。
他怎能甘願就此放棄呢?這是污辱人的不戰而降呀!
「不!我不同意,那是懦夫的行為。」子峻義正辭嚴的說:「我中了狀元,偏不娶他孫女兒,他又能如何?」
「就是因為他能『如何』,我們才擔心呀!」任傳周語重心長的說:「嚴家殘害忠良,手段之毒辣,你都親眼見過的。」
「你仔細想想,你願意娶嚴家的女兒,成為奸臣一黨,讓人不齒唾罵嗎?」徐階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