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禮貌的請她入內,自己則走到竹簾隔著的裡間去。
天步樓的外表雖然簡樸,裡面卻是書香物雅,所有的擺設錯落有致,也表示主人是飽讀詩書之人。
茉兒隨手翻看著放在長几上的幾本籍冊,都是端整清逸的書法,寫著經史子集的策論,後面的作者是「任子峻」。
抬頭望牆,有掛壁的名劍和古琴,再過去是一幅詩對聯,字體介於草書和楷書間,俊秀帶點狂野的字體——
天步踞湖,雲開當空日,共秋水一色
扁舟過橋,簫吹玉人心,到明月三更
落款者又是「任子峻」。
嗯!寫盡天步樓、寫盡淳化河,倒比杜牧的「二十四橋明月夜」更傳神。茉兒欣賞著,冷不防有人在後面咳兩聲。
她一回頭,見子峻已換上乾衣服,青衫青帽,更顯器宇軒昂,她心跳加快,卻仍大方的說:「任公子學識淵博,想必是個才子,怎麼沒有入朝為官呢?」
會問這種話,表示這女孩出身不凡!而聽到佳人稱讚自己,子峻難免得意又帶點謙虛地說:「說淵博不敢,為學之道無涯,我要讀的書還多著呢!『才子』兩字,也不過是浪得虛名,要等明年赴京趕考後,才能一展多年苦讀的成果。」
赴京趕考?這麼說,任子峻有可能中殿試前三名羅?
如果狀元是他……不!即使是不列一甲,只在二、三甲,若能招為夫婿,不也是如意郎君嗎?
茉兒的臉驀地紅了起來,差點錯過他的問話。
「還沒請問姑娘芳名?怎麼會一個人在河上泛舟呢?」子峻問。
「呀!那船夫……他不會有事吧?」茉兒這才想到那跌落河中的倒霉船夫。
「這兒的船夫都習水性,大湖都不怕了,何況是條小河渠。」他爽朗的說。
「我還沒問你為何要搶船呢?」她問。
子峻正要解釋時,任良從屋外進來,甩掉遮雨籐席說:「好在有這場雨,才能洗掉我渾身的馬糞味。」
子峻笑著說:「那幾位官爺出城了嗎?」
「早出去了!」任良回答,「嚴嵩家那幾個狗腿還弄不清楚情況,在城內團團轉,想找那已經不在的馬。」
茉兒一聽到自己爺爺的名字,人微微僵住。
此時,任良也注意到窗邊有位姑娘,他瞪大眼。這屋內除了老魯媽和幾個洗衣婦外,還沒出現過女人,而且是年輕標緻的,事情有些奇怪喔!
子峻用眼神警告他,表示此位姑娘雖做村姑打扮,卻不是可以唐突之人。
任良感到一頭霧水,聳聳肩,只好到後面去清理手腳。
「嚴家的人怎麼了?這和你推開船夫,劃走我的船有關係嗎?」茉兒急急地問。
「當朝首輔嚴合老,你知道嗎?」見她點頭,子峻又說:「他的孫女兒行經淳化,卻假公濟私,吃地方的、用地方的不打緊,還把要報軍情及押解犯人的馬匹都佔據,耽誤了人家的公事。我呢!就是去奪回那些馬,讓該用的人用,所以才被會追得滿街跑,還搶了你的船。」
茉兒的心陡然冷卻下來,腳如石塊般重。怎麼和嚴武說的不一樣呢?她是很不想打擾官府,但嚴武說這是應該的!而她向來不管一些瑣碎之事,全由老僕打點,這也是嚴家的規矩,誰知卻妨礙了公務進行,反讓地方人士詬病?
她可不想讓自己的一時失察,壞了爺爺首輔的名聲,更不願教任子峻以為嚴家小姐都是驕蠻任性、不可理喻,因為她直覺,他將是她生命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男子。
「我想,嚴小姐絕對不會如此不講道理的上定是受下人的欺瞞……」她試著說。
子峻一想起立於石階上女子那張俗艷的臉,不禁冷笑道:「我可不以為然。」
嚴家的種種,只會壞了眼前的氣氛,於是,他轉變話題說:「姑娘算是任某今日的貴人,還不知該如何稱呼?家住何處?」
出了這糗事,自然不能說自己就是那嚴小姐,所以,茉兒支吾地道:「我叫茉兒……茉莉的茉……」
「茉兒。」他微笑地喃唸一聲。
這一聲念到了茉兒的心坎裡,她輕聲地說:「雨停了,我也該回去了。」
外頭兩歇霧散,陽光破雲而出,在水面灑下一片金光。
子峻有種形容不出的不捨,但禮教告訴他,男女授受不親,茉兒不是青樓女子,他們之間的相遇,已足夠造成閒言閒語了。
既然人不能留,他只有說:「我送你。」
茉兒的心情極為矛盾,想時光停駐,又望速速遠離。
水波輕蕩的河面,還不是她能操舟處,於是,子峻又成為她的撐篙人。
兩人目光相接,茉兒忍不住問:「你明年春天,一定會到京城應試,對不對?」
「我沒有道理不去。」子峻回答。
「我希望你能金榜題名,高中狀元,我相信以你的才學,天下無人能敵。」她熱切地說。
「姑娘太抬舉我了。」子峻很納悶她的器重,但又迷醉於她明眸之美,接下去說:「但願任某能夠不負姑娘的期望。」
這多像張君瑞和崔鶯鶯的對話呀!茉兒恨不得身上有什麼王佩釵環之類的信物可以為證,可惜她村姑打扮,素面示人,連只手鐲也沒有,而且,私相授受,太過大膽,只怕子峻也會看輕她。
他們最終還會再見面的。茉兒篤定地想。
烏篷船又回到吹簫處,河岸原來的船夫一見到他們,就朗聲大叫,「我的船、我的船!」
茉兒怕眾人發現她的身份,於是趁著一陣混亂時,彎到一棵大樹後的巷弄中,匆匆回到已慌成一團的驛站。
「姑娘……」子峻應付完船夫,左右尋找,卻不見佳人的蹤跡,他轉頭問船夫,「坐你船的那位姑娘到哪兒去了?你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嗎?」
「我不知道哇!她是半途叫船,說要逛逛,我只認銀兩不認人的。」船夫說。
子峻走到大街上,又繞回河畔,跨了幾座橋,卻全然不見茉兒的蹤影。
他站在原地,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像撞了邪神似的。
但更教他氣餒的是,除了「茉兒」兩字,他甚至不知道她姓什麼。
* * * * * * *
茉兒一回到驛站,就立刻把嚴武喊來,發小姐威地怒責他一頓,不但食宿付錢,自僱車馬,還賞了厚銀給驛丞、士卒及服侍的丫環、老媽子,一掃前日苛待的印象。
她更不准官府再追究偷馬賊,或者查辦那幾個趕著辦事的官爺們。
因她而被打得遍體是傷的小萍,除了贈金養傷外,因其忠厚,還被茉兒提攜為身邊的丫環,進入北京人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嚴府大宅。
小萍的家人自是拿了一筆財物,千恩萬謝。
後回京的路程,茉兒都小心的盯著,絕不佔公家一點便宜,反而叫嚴武一路打賞,惠澤接待的人馬。
可憐的嚴武,這回偷雞不著蝕把米,非但沒有賺到嚴鶯撥下的那此些錢,自己還倒貼了不少。
不過,心疼歸心疼,回到北京,凡賄賂、關說、建屋、齋祭……只要找上嚴府的,他都可以狠狠的大撈一筆,本金加上利錢,連滾好幾倍,數都數不完。
對於孫小姐幼稚的行為,他就擔待點,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女孩嘛!以後她自然會明白,嚴閣老的這一塊招牌有多好用,有時還好過聖旨呢!
另一頭,仍在淳化城的子峻,有好幾天都在大街小巷中打聽茉兒的下落。
「沒有了,我連怡香院都搜過啦!現在全城的女人看到我都躲。」任良誇張地說。
子峻愣愣地坐在天步樓中,看著湖光山色,他突然說:「阿良,我們是不是遇見狐仙了?」
狐仙的說法,在大湖一帶謠傳甚多,無論是坊間的話本、說書彈唱、士子醉語,都曾提到狐化的佳人。
子峻在松江府守祖母墓,方才到淳化,並未受此風影響,至少他在別墅內苦讀,夜深人靜時,除了任良的打呼聲外,什麼都沒看見、聽見。
「極有可能喔!那姑娘是有狐仙的妖媚。」任良興奮地說。
「胡說!」子峻沒好氣的斥責他。
因為心頭徘徊不去的牽掛,他放下策論,研丹青畫起記憶中的茉兒。如一朵茉莉,淨白而秀麗,坐在一艘小舟中,眼帶期盼,欲語還休,訴不盡的過去和未來。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他提了這幾個字左右上角,卻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只好罷住。
「子峻慶申年淳化遇茉兒」。這是他在左下角的落款。
讀書那麼多年,大半是因為光耀任家門楣的重任,他個人還沒去想太多千鍾粟、黃金屋或顏如玉的問題。
如果金榜題名後,接著的是洞房花燭夜,而他的顏如玉能夠像茉兒一般,不也是人生一大稱心之事嗎?
他想起茉兒盼他高中時的殷殷神情,隱隱透露著許多玄機。
是不是他榜上有名,就能再見茉兒呢?
太荒誕了!這甚至比狐仙的傳說還更縹緲無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