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東一句、西一句的,愈說愈義憤填膺。
太可惡了!子峻聽了一肚子氣,連飯也吃不下了。這嚴嵩的貪污,由北到南無所不在,前幾年,蘇浙兩地倭寇橫行時,北京來的督察官苛扣軍餉、中飽私囊,拿回去孝敬嚴嵩,把受倭匪凌虐的江南當成自己陞官發財的機會。
而抗倭名將俞大猶和戚繼光等人,也都要隨時獻金嚴府,才能全力保鄉衛國,不受掣肘和阻礙。
如今,不過是一個小姐出遊,又要鬧得附近幾個縣府不得安寧!
子峻放下碗筷,大步走過去插話道:「你們需要馬嗎?我們就去牽那些馬。」
「這……這成嗎?」小吏膽小的說。
「公子不怕嚴家的人嗎?」大個子軍官問。
「笑話!我家公子的舅舅也是當朝大學士……」任良拍著胸脯說。
子峻給他使了個眼色,要他住嘴。「我好歹也中過舉人,嚴府再強,也不過是女人和奴僕,縣太爺還不敢對我怎麼樣。放心,有事的話,我負責!」
大家看他儀表堂堂,頗有來頭,就當他是貴人,完全聽從他的計劃和擺佈。
一行人正要離開餐館時,那個笠帽人突然走近子峻說:「貪官污吏、假公濟私,我最痛恨了,我願意助你們一臂之力。」
子峻就近看清笠帽人的臉孔,只見他劍眉星目,留著落腮鬍,帶著濃厚的滄桑味,但人比想像中年輕。就一眼的好感,讓子峻微笑地回道:「兄台若慣當路見不平的俠士,就隨我們來吧!」
依他們的行動,幾位官爺在出城大道上等馬,有了馬,就一奔不回頭,而偷牽馬的人正是子峻、任良和笠帽人。
事情並不如預測的簡單,因為驛站前的守備不似往日鬆懈,一打聽,原來是縣太爺來拜見嚴小姐。
哼!一個堂堂朝廷命官,也太沒有骨氣了吧!
他們三人爬上屋瓦,好窺伺中庭情形。笠帽人的身手最好,輕如燕子,踏瓦毫無聲息;子峻雖是讀書士人,也練過拳腳,還算俐落;唯有任良,手腳短,幾次差點因瓦片上的青苔而滑倒。
中庭裡散著奴僕,中間正哈腰鞠躬的是胖胖的縣太爺,立在北屋石階上的麗裝女子,神情倨傲,想必是擅權跋扈的嚴家小姐。
由子峻的角度看去,那女子寬臉嘴闊、眉目俗艷,沒有半點合秀之氣。也難怪了,據說心狠手辣的嚴世蕃長得就是一臉橫肉,生的女兒自然也教人不敢恭維。
但他哪裡知道,站在石階上的,其實是小青。
小青一早起來,發現茉兒竟然失蹤,左逼右問候,才有一女婢小萍承認,說小姐天剛亮時,便借去灰淡的粗衣裳,喬裝成村婦,說要去欣賞田野小河的風光,中午必定會回來。
這怎麼成?小姐是金枝玉葉,若有個閃失,別人縱使有十顆頭都不夠償。小青又急又怒,把小萍押到柴房處,先賞她一頓巴掌拳腳出出氣。
而屋漏偏達連夜雨,好死不死的,縣太爺又來求見。
嚴武一邊派人去找,一面封鎖消息,怕知縣曉得嚴小姐失蹤,會驚動了才離不遠的杭州袁家,到時真會吃不了兜著走。
所以,他乾脆叫女兒先假扮成茉兒,擺足架式,擋過官府一陣子,好爭取尋回小姐的幾個時辰。
小青那變本加厲的嘴臉,恰巧被子峻看得一清二楚,只有滿心的厭惡與不屑。
趁著中庭混亂,他們三人穿簷走壁的來到馬房。
「遮住臉!大盜來也!」笠帽人先跳下去嚷著。
馬伕們沒有想到連公家的幾匹馬也有人要搶,兩三下便跌成一團。
子峻和笠帽人進入馬圈,用竹枝籐鞭驅使驚慌失措的馬匹。
「快去!」子峻大喝一聲。
任良打開柵欄,翻個觔斗,馬全奔向大道,往等著它們的人奔去。
這騷動傳到屋前的驛丞及守衛,他們拿刀劍追過來,子峻和笠帽人往河的方向逃命,任良則連滾帶爬地先躲進秣草堆中,看著一雙雙腿由眼前晃過。
老天保佑,但願大家都平安!
他努力地祈求,突然,一股異味撲鼻,打開手掌一看,竟是滿滿的馬糞。天哪!這就是他樂於助人的收穫嗎?
* * * * * * *
一艘烏篷船輕快地行駛在河道上,船夫左撐右撐,長篙一推,一座又一座的拱橋從身邊越過。
「等等,有桂花香。」茉兒打開烏篷,要船夫停下。
他們朝空中嗅聞了一陣子,又繼續前進。
「等等!這石橋上刻著一隻鳥呢!」茉兒又仔細的研究起來。
轉彎處,有水車,一群婦人拍擊著衣服,動作結合著力與美。接著,柳蔭處,有簫聲傳來,幽幽嗚嗚的,她不禁隨著簫聲念起杜牧的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雖然這不是揚州,沒有二十四橋,秋未盡,也不是月夜,但聽簫是一樣的心情。她也說不上來,或許是一種自由吧!她自幼受眾人保護,很少感到孤單,但嚴府中那人與人之間的氣氛,有時會莫名得令她透不過氣來,直想逃脫。
她不很明白何以她會有這種感受,因為嚴府是自她出生以來唯一接觸過的環境,更無從對外比較,只知那養尊處優的生活,竟不如這清風藍天教人快樂……嗯!其實此刻天也不稱不上藍啦!
正巧船夫此時也開了口,「姑娘,快下雨了,可以回頭了吧?再下去可是大湖了。」
「下雨就下雨,我有烏篷,你有蓑衣啊!」茉兒說。
她真捨不得回去,這好不容易得來的片刻,還得感謝那位叫小萍的丫環呢!
小萍生得眉清目秀,做事特別仔細貼心,昨夜在屋內生炭火驅秋寒時,將一切弄得乾乾淨淨的,不讓炭煙熏了枕被。
所以今天一早,茉兒就找小萍借衣裳。
小萍初時還很害怕,最後禁不住她的遊說,不但幫她喬裝,還帶她去找船隻。
突然,簫聲中斷。不像是到了一個段落啊!茉兒正奇怪間,又有噠噠聲傳來,彷彿琵琶。
她想一探究竟,船身陡地強烈地晃蕩,她有烏篷,還能平衡!但船夫無站穩處,人就直直的往河裡栽去。
茉兒還沒有弄清楚狀況,長篙便沒入水中,有個人,一個天外飛來的人,「擄」了船就走!
她再也看不清河畔的楊柳、桂花或拱橋,船似要飛起來般,像點水而行的蜻蜓。茉兒緊張的抓緊烏篷的麻布,腦中只剩一片空白。
難怪江南人叫這「水上飛」,她覺得自己此刻彷彿飛鳥般,不知天南和地北,如要衝入雲端!
驀地,豆大的雨落下,但奇怪的是,沒有兩下,就轉成東西斜織的紛飛細雨。
「喂!下雨了。」這是茉兒唯一想到的話。
那人像是這會兒才發現她的存在,一面熟練的控船、一面彎下腰貼近她的臉叫道:「我們要到大湖了,會有浪。」
茉兒愣住了。多俊朗的一張臉啊!在雨中,白衫衣裾翩翩,藍色帽帶飄飄,臨著風,不畏雨浪,依然瀟灑自在。
子峻則看到一個清麗如花的面龐,在雨中,靜靜地凝視他。多美的水上女兒,讓他幾乎忘了自己正在湖上,而後有追兵。
遠遠的一座石橋,一匹馬在橋上隱現,那笠帽人揚聲大喊,「我們後會有期!」
「還沒請教仁兄尊姓大名呢?」子峻吼回去。
「萍水相逢,又何足掛齒呢?」笠帽人說完,便加快馬步,沒入煙雨濛濛中。
「萍如星星,星似萍,老樹與昏鴉,天涯任我聚!」子峻心有所感的以詩詞相送。
這一幕,茉兒永難忘懷,兩個任俠男子,錯身而別,至情又至性,不像她所見的官場逐利之人,以酒肉奉迎,滿心虛偽,面目可憎,言語乏味至極。
「抓緊!」子峻身一低,說道。
莽莽江湖,遠波無際,茫茫大片的水域。
但子峻不再深入,只是沿著湖岸穿過蘆葦叢,來到一小河道。隱約間,有一臨水木梯通向一座飛宇欄杆的小樓。
「我們在這裡避一下雨吧!」他說。
茉兒這才想到自己的處境。這男子是誰?擄船行徑不就等於是盜匪嗎?
子峻似乎看出她的猶豫,忙說:「在下任子峻,在淳化也是有名有姓之人,會驚擾到姑娘,有不得已的理由。請姑娘避過這場雨,我送姑娘回去後,再好好謝罪一番。」
看他全身也濕透了。茉兒出身大家,向來不忸怩作態,既來之則安之,她還慶幸自己在弓鞋外又套上了農婦穿的硬底鞋,才沒有在木梯上歪歪倒倒的跌得很難看。
登上樓台,屋簷下是一塊木匾,上面以龍飛鳳舞的書法寫著「天步樓」三個字。
她面對他,雨霧瀰漫,出口就問:「是這屋子的名嗎?取得妙,好個『茫茫天步』。」
一個村姑有貌又有才?子峻覺得驚訝極了,卻不忘回答她,「姑娘太詩意了,這名字其實很俗,是『一步登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