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這位公子是否有妻室了?」有人突然說出嚴鵠心裡的疑問。
茉兒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這想法太可怕了,長久以來,都未曾進入她的心思。不!任子峻一定不曾婚配,若他有妻子,絕對不會與她在天步樓傾心相談,並牽扯出淡淡情絲,引得她半載的期待與思念……
她相信他,並且相信自己,老天爺不會這樣捉弄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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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如此高遠,青草在春雨灑過後猛地抽長。子峻夾跨著肥馬,勁蹄踏地的往前直衝,想衝向天邊,一洗心中那累積的怨氣。
嚴嵩賊,誤我國家、誤我前程!
鞭一揚、馬一躍,他幾乎被摔落地。在大轉一圈後,看見他的朋友,也是今科武進士的郭諫臣一路奔來。
兩匹馬相遇,郭諫臣勒住韁繩說:「這畜牲也是有靈性的,你拿它出氣,它也會抗議。」
「不錯,連畜牲也不想被當作奸臣。」子峻冷笑道。
他們沿著京畿外的荒林走著,子峻對著空曠的林子說:「這裡曾是元朝的大都,是輝煌的大汗之城,所有的蓋世武功,終究灰飛煙滅,我又何必掛念這小小的名利呢?」
「名利雖要看開,但想想,傅承瑞、童大祥和陳衡的才學都不如你,卻因嚴嵩喜歡,皆能榮登金榜。明白的人,心裡如何能平呢?」郭諫臣歎口氣說。
「算了!有嚴嵩當朝,我甚至連這庶吉士也不要了,或許獨自去雲遊四海還快樂些。」子峻不禁仰天長嘯,「屈之折之,百歲莫贖;不屈不折,雲飛九霄!」
「好個不屈不折!乾脆我也丟掉這武進士的頭銜,和你游天下去!」郭諫臣豪爽的說。
他們盡情的說著,對著逝去的大元朝抒發心中鬱積的壘塊!
遠遠地煙塵滾滾,尚未走近,就看出是任良。子峻心中一緊。又有什麼事了嗎?
任良沒下馬,直接就說:「少爺,快回家吧!舅老爺到府裡來了,好像很急的樣子。」
舅舅親訪,可見事態嚴重,難道他寫差試卷還不夠嗎?
子峻二話不說,立刻策馬馳騁回京城。
徐階的軟轎已停在中庭,商議地點不在大廳,而是在任傳周的書房,表示事情極為機密。
這一回,不但徐階和任傳周在,還有任夫人徐氏。
子峻仍依禮拜見,但滲著汗水的臉已佈滿焦慮。
「子峻。」徐階的面色比以往都凝重,「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但似乎禍事臨頭,躲也躲不過了……」
看徐階講不下去,任傳周便接著說:「嚴家晚宴那日,待嫁的嚴小姐,狀元、榜眼、探花全看不上,偏偏就挑中你。嚴閣老今早在西苑已正式向你舅舅提親,有意結這門親事。」
對子峻來說,這無異是青天霹靂!為了躲嚴小姐,他委屈的不奪一甲,結果,將一甲拱手讓人後,仍避不開嚴家小姐的糾纏。他前世到底是造了什麼孽,竟成雪上加霜的雙輸局面?
「不!我絕對不同意!即使要殺頭,我也不會當嚴家的女婿,士可殺、不可辱,要我與好臣攀親做戚,我寧可死!」子峻咬著牙說。
「別惱成這樣。」徐氏看他剛騎馬回來;又氣急攻心,忙安撫道:「我們大家也都不同意,嚴家小姐的霸道是出了名的,我們任家哪伺候得起?方纔你舅舅也想了幾個辦法,其中一個就是你快找家姑娘納采成親,到時木已成舟,嚴家也莫可奈何了。」
「真要這麼做?不能直接回拒嗎?」子峻皺著眉問。
「拒絕嚴合老?」徐階無奈的搖搖頭,「他那人心眼兒多,又歹毒,要是惹惱了他,可是僅有家破人亡一條路啊!」
子峻很清楚,儘管心中有恨,也不敢吭聲。
「現在問題是有哪家姑娘肯臨危下嫁,救我們任家呢?」任傳周為難的說。
這可真難了!這時局,有誰會拿著頭去和嚴家搶女婿呢?所以,此事務必得快,要在消息尚未放出前迅速行動。
他們第一個便想到吏部左侍郎高瑜的女兒高幼梅。
任高兩家原在兩年前走過媒婆,當時幼梅十五歲,若非子峻的祖母去世,媳婦說不定早就娶過門,也就不會有今天這場災禍了。
事不宜遲,當天,任家父子連夜避人耳目的偷偷來到高府。
兩方辟室會談,高瑜一知他們來意,立刻白著臉說:「不、不!嚴合老選中令郎為孫女婿,已在六部傳開,我有膽也不敢和他爭呀!」
「這也不是爭,我們兩家早就談過婚事,只是一延再延,想等小兒取得功名。」任傳周懇求地說:「只要我說小兒和令嬡已有煤聘,高兄不予否認,就算是我任家的救命恩人了,我任家幾十口人都感激涕零呀!」
「任兄,我們是同科出身,情同兄弟,照說沒有袖手旁觀之理,可對方是嚴府,你也明白,我真是怕啊!實在不知要如何幫你……」高瑜長長的歎口氣。
「高兄,不過是借你一句話。小犬雖不才,但也相貌堂堂,以前也是高兄誇過多次的,你忍心讓他落入嚴家之手嗎?」任傳周又說。
「我是很喜歡子峻,作夢也想要他當女婿,但……這好為難……」高瑜仍是猶豫。
任傳周忽然拉著兒子,撲通跪下,「請高兄救我們全家的命吧!」
「高世伯,子峻的生死,就在您的一句話了!」子峻被父親的舉動嚇到,也不得不開口。
燭光跳動中,一人站著,兩人跪著,這場面好荒謬,令子峻心中的屈辱又更深一層。曾幾何時,他這松江府才子連娶個妻子都要雙膝下跪,貶抑自尊的求人憐憫?
此刻,他真想拂袖而去,管他風、管他雨、管他嚴嵩的氣焰高過天,他根本不想娶嚴家小姐或高家姑娘,大不了,和尚廟也能納人,不是嗎?
他正要扶父親站起,放棄這苦苦哀求,高瑜忽然點頭說:「好吧!我向來愛子峻的才,為了他,我就賭了,我們兩家從此休戚與共、禍福相依。」
「高兄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任傳周激動地說。
子峻的感謝卻說得極為勉強,他一向心性高傲,但打擊一直來,逼他不得不折辱自尊,此刻,功名及妻子都像是他人生中的一場噩夢。
這些委屈,讓他失去了豁達,恨意只有愈來愈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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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氏皮膚潰癢的症狀,在吃了解毒丸後,仍沒有好轉的跡象,偏偏身體有恙,心也煩,她在三面開的廂房中靜坐著,旁邊是媳婦左氏,正叨念著——
「據世蕃說,任家和高家的那門親事,原來是沒有的,錦衣衛都調查過了,那分明是衝著咱們嚴家而來的。世蕃說,不結就不結,有何希罕,咱們茉兒有多少人搶著要,還怕嫁不掉嗎?不過,就是嚥不下這口欺負人的氣,非給任高兩家一點教訓不可……」
歐陽氏擺擺手,要她住嘴。
不遠的曲廊處,茉兒在陽光下坐著,望著燦爛開放的牡丹及杜鵑,嫩紅的臉上帶著神秘的神情,一會又悄悄地笑了,這分明是女孩兒思春的樣子。
她的一顆心完全在任子峻身上了。
再遠處,是青藍琉璃瓦,皇上賜蓋的,可見嚴家蒙受多少思典呀!歐陽氏想著自己初嫁時可不是如此,當時,嚴嵩只是一介寒士,為人木訥拘謹,但皇上偏偏喜歡他這份慎言的脾氣,不斷的提拔他、重用他,最後甚至以他為耳目,給予完全的信任。
人發達了,毀譽也就跟著來,鬥到不是生就是死的地步。嚴家所做的,不過是皇上要求的,但大臣屢次認為嚴嵩沒盡到勸戒之責,彈劾攻擊樣樣來,不置之死地似不甘心。
為人臣自然是皇上的旨意最重要,不是嗎?
歐陽氏比較憂煩的是嚴世蕃。一個獨生兒子,也真寵溺得過分,但已是大人,想管也管不動,好在小錯不斷,大過卻無。此外就是茉兒,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小孫女。
茉兒水蔥似的人兒,比姊姊多了一份純真和深情,總希望她能有個滿意的歸宿,嫁給自己真正喜歡的人。
歐陽氏差使著丫環喚茉兒過來。
茉兒穿著新做的長衫,粉雕玉琢的,極惹人憐愛。
歐陽氏故意說:「瞧你魂不守舍的模樣,天天就只想著自己要做新娘子了嗎?」
「奶奶,我才不想那事呢!」茉兒臉蛋通紅地反駁。
「哼!還辯。」歐陽氏笑說:「你就指名著要任家公子,萬一人家娶妻或訂親了呢?」
「他才沒有呢!」茉兒發現自己有點兒失言,忙又說:「我相信他沒有。」
「看一眼怎麼准呢?萬一他有呢?」歐陽氏試問。
茉兒以為大伙是在逗她,因此故意說:「若他已有妻室或未婚妻,我就不嫁,反正別人我都看不順眼,寧可當個老姑婆陪奶奶住。」
「胡扯!奶奶哪能陪你一輩子?」歐陽氏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