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兒半正經地回答,「奶奶若不陪我,我就削了頭髮,出家當尼姑去!」
「瞧!愈說愈沒規矩了。」左氏望著繼女說。
「茉兒是實心,哪像你們的心都是虛的,沒句好話!」歐陽氏罵罵媳婦,再拉著孫女的手說:「你真的非任子峻不嫁羅?」
「我沒這麼說。」茉兒蹙起眉心、咬著下唇,「我是說,要嫁就只嫁任子峻,其它人都僅僅是討人厭三個字而已!」
這下子,女孩兒家心裡的話已再清楚不過了。
茉兒被表姊妹帶去放風箏後,歐陽氏叫丫環關幾扇窗防著潮氣,再對左氏說:「世蕃確定任家和高家的親事,是在咱們之後才定的?」
「錦衣衛的報告錯不了的。」左氏說。
「那我們得爭這個理,茉兒是皇上封的『雲裡觀音』我不信京城裡有誰比她更好。」歐陽氏也有些不悅的說:「我倒要任家明白,能娶到我的茉兒是天大的福氣。」
「這……就非得便宜任家嗎?」左氏說。
「你沒看見茉兒那個篤定的樣兒?她那妞兒雖性情好,但脾氣倔時也不得了,她要任子峻,就替她找任子峻吧!」歐陽氏說完,連咳了好幾聲,「她和你們都是不同的。」
怎麼個不同?左氏撇撇嘴,她可看不出來。
* * * * * * *
子峻在眾庶吉士中,很幸運地被選入翰林院,雖然不似一甲為正式編修,但他的實習身份晚個三年或許就會改變。
這主要原因是他在國子監讀書時,表現良好,很多人明白他名列二甲,是為「失常」加上他是次輔的外甥,又暗傳是首輔的準女婿,沒有人敢怠慢。
子峻一心熟悉新職務,完全沒注意到四周的詭異氣氛。
一個泥濘的雨天,他回到府裡,也沒留心到來為婚禮籌措的布商裁縫全解散了,左邊客廂房內漆黑一片。走進大廳,只見父母愁眉不展,大嫂和弟妹都借口迴避。
徐氏拿了一份紅帖給兒子說:「這是高家退回來的,說……八字不合。」
子峻愣住了。莫非整個事情急轉直下,他結果還是白跪一場?
「借口而已。」任傳周說:「錦衣衛找到高大人,說他手下有一筆稅收不清楚,要送查,就知道是誰在搞鬼了。高家再不退婚,明天就會莫名其妙的被送進大牢,我們不能怪人家害怕得急急撇清。」
「天呀!姓嚴的真是欺人大甚了!」子峻雙手握拳,恨恨地說:「他們到底要把我怎麼樣?」
「就是要你娶嚴家二小姐。」徐氏無奈地說。
子峻又想起在淳化的驚鴻一瞥。他怎能和那種粗蠻俗氣的女人過一生呢?他突然跪下來說:「事到如今,請爹娘允許孩兒剃髮為僧,免得為家中帶來大禍。」
任傳周歎口氣說:「這也太慢了。」
徐階取來另一個鑲有華麗花紋的紅帖,「嚴二小姐的八字已經送過來了。」
子峻打開一看,紅箋灑金字——嚴世蕃次女,閏名嚴鵑,年十八歲。他直直瞪著那些字,像火燒似的,蔓延在天地四方,令他沒有喘息的空間。
「這庚帖還是錦衣衛白靴校尉,護著宮裡齊公公送來的。齊公公說,皇上曾賜嚴二小姐『雲裡觀音』之銜,也算是皇上的孫女,抗這庚帖,就等於抗旨。」任傳周說。
「所以,你只有娶她一條路了。」徐氏憂慮地下了結論。
子峻欲辯卻無言,他神情頹喪的走進雨裡,仰頭傾聽蒼天雷嗚。
他竟成了嚴家的女婿?哈!哈!這世上還有天理嗎?出家不行、死也不行,只能接收一個他厭惡的女人,還有一個他唾棄的仕宦之途!
也許,他其實不該進京趕考,不該求取功名!他腦中驀地浮現茉兒那含情脈脈的眼神。她若知道他將成為一具行屍走肉,才子之慕,大概也只剩下嘲笑和憐憫吧?
第四章
門當戶對
玉爐香,
紅燭淚,
偏照畫堂秋思;
眉翠薄,
鬢雲殘,
夜長衾枕寒。
——溫庭筠·更漏子
嚴任兩府聯姻是今年京裡的大事,雖然嚴小姐為何棄狀元而就庶吉士,坊間有眾多謠言流傳著,但內閣首輔的孫女兒和次輔的外甥結鸞配,也堪稱是門當戶對。
這場婚禮隆隆重重地由夏天準備到秋天,卻因嚴老夫人的身體不佳,一直往後延。
茉兒靜靜的等著,每天帶著如作白日夢的笑容,待嫁的心令她愈來愈美麗!巴不得時光再走快一些,以期能和意中人朝夕相處,永結同心。
子峻卻益發地嚴肅孤僻。這一年的遭遇,讓他滿腔的理想竟成磨人心胸的憤世嫉俗,放眼望去,前程只有黯淡無光,他多希望光陰停駐,婚禮永遠不要來。
下了第一場霜後,人們以為嚴任兩家喜事將延到明年春天時,歐陽氏急著看孫女兒完婚的命令,讓迎娶日子迅速進行。
納采、問名、納吉禮都過後,就是發嫁妝。
以嚴家之財富,茉兒的陪嫁之物可以到幾百台,那天,有許多百姓乾脆關上店門,攜老扶幼的來觀賞這場熱鬧。
嚴世蕃的手筆自然沒讓大家失望,各種名貴器具、珍奇古玩、綢絲麗服、金銀珠寶……都在天日下閃閃發亮,整整幾個時辰隊伍都走不完,讓眾人談論了許久。
如此的風光,當一年後嚴家恩寵不再,大伙回想起這一天時,盛與衰,反而似不真實的幻象。
這是茉兒情緒的高峰,她也不管新嫁娘是要嬌羞或啼哭不捨,就只是笑開一張甜甜的臉蛋,在細心的裝扮下,更顯美艷不可方物。
她已千百次想像自己和子峻的重逢,想他一定會萬分驚喜的說:「原來嚴鵑就是茉兒,茉兒就是嚴鵑!」
「沒錯,雖然你沒中狀元,我仍然心繫於你。」她將會如此回答。
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的事,王奶媽正在說哩!她左一個夫君為天、右一個夫唱婦隨,還拿一些怪圖片要她看,但她只看一眼就沒興趣了。
「若他要拆你的纏足布的話,就由他來,男人都喜歡呢!」王奶媽說得更露骨,還要拉起茉兒的裙子看。
茉兒把紅綾鞋縮進去。她的腳沒有姊姊纏得細秀纖小,因為奶奶熬不過她的哭鬧,後來爺爺煩了便說:「只要是我家孫女兒,有誰敢說她是大腳婆?」
長大後,她還是有夜夜纏腳,但不很努力就是了。子峻會在乎嗎?那次在天步樓,她還套上硬底鞋,完全如不纏足的村婦,他似乎也沒在意呢!
上轎時,茉兒真哭了,第一次有些離家的傷心。迎親人馬浩浩蕩蕩的,除了任家的人外,還有嚴鵠和嚴鴻兩兄弟領著錦衣衛來為妹妹助長聲勢。
北京城內當然是人潮洶湧,全擠在街道兩旁圍觀。
茉兒鳳冠霞帔、珠綴滿頭的坐在轎子裡,又忍不住笑出來。
她偷掀右側的小錦簾,瞥見皇城午門的一角,小青忙擋住她說:「小姐,新娘給人看到是不吉利的。」
茉兒坐直身子,無聊的把玩著頭蓋上她親手編織的長流蘇。
一會兒,她又由左側的小錦簾向外看,只見有人站在屋頂上,在高揚的嗩吶聲中,小萍拿帕子遮掩說:「小姐,別急,姑爺就在前頭,既威武又風度翩翩呢!」
茉兒放心地坐回去,任外頭的熱鬧及轎中的寂靜兩相對立。
子峻一身大紅的新郎袍,騎在御賜的白馬上。哼!好個風度翩翩,他的確是快「瘋」了,積了一「肚」子的氣想翩翩高飛,永遠消失不見!
有人說他搶盡了新科狀元的風頭,但真相他無法辯駁,除了父親、舅舅,沒有人知道他為避開這「風頭」付出了多少代價,結果,厄運仍然無情的降臨。
為什麼嚴鵑會選他?有人說,嚴府晚宴那天,她由屏風後看中他,因為他長得最道貌岸然。天哪!他那是氣憤,所以擺出最陰沉的臉色,沒想到竟勝過那些逢迎媚俗的士子,這女人的眼光和想法的確有問題!只是……不會還有什麼怪癖吧?
管她天怪地怪,逼他當新郎,卻不能押他入洞房,她愛到任府住,就盡量住吧!他唯一能忍的就是視而不見,今晚他就來喝個酩酊大醉,暫忘他有個令人痛恨的妻子!
秋未,夜來得快,迎親隊伍到達任府時,已有成排的絳紗燈艷艷地亮著,在蒼藍的天空下,有種奇特邪魅的美麗。
茉兒算好時辰踏出轎門,繡金紅鞋一觸及紅毯,嚴府那兒也開始歡宴,嚴世蕃當然趁嫁女兒的機會大肆酒肉一番。只有歐陽氏,揪著心口,想著茉兒這一夜將如何度過,洞房之夜往往是決定一個女孩一生幸福的關鍵。
茉兒又笑了,因為離子峻更近。有一年多了,他都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好不容易又能面對面……小青接了紅彩結給她,那一端連著的是他,那牽力好奇妙呀!
子峻的腳步有些遲滯,燈火刺得他眼睛痛,四周的家人都強顏歡笑。這任性的新娘,操縱這一屋子的人像木偶似的行禮,他二十三年頂天立地的長大,難道就為了當這傀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