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否認,是因為一切都是偽造的,休書乃我父母授意,我不怪他們,只怪自己,沒有勇氣說明白。」子峻也想斜繞,但船顛了一下,差點往右傾,「你曉得一年後我得以離京,直奔袁州,見到的竟是你的墳時,有多震驚、多傷心嗎?我在你墳前坐了幾個日夜,想過幾種了斷自己的方式,差點活不下去……」
這不是子峻,子峻不會為她的死而痛不欲生!茉兒繼續走遠,「我不信,我不信你會到袁州找我,你騙我一次,不許你再騙我第二次!」
「我沒騙你,一次都沒有!」子峻急急的追在後面,「我真的去過袁州,看見你那小小的墳,兩年來,還請諫臣特意照料,他還很辛苦拔草、燒紙錢呢!哪知是個空墳。今年六月,我又到袁州去,想移你……那座墳到松江任氏祖廟,才發現什麼都沒有。我若不挖墳、不四處找嚴家人,又怎麼會遇上你姊姊,知道你還活著呢?」
「你真的挖墳?」茉兒楞愣地看著他,又想起要撐篙,一蕩又回到湖心,「我不懂,休掉的妻子,又何必遷入祖墳,何苦多此一舉?」
「因為我沒有休離你,你是我的妻子,生死都是我唯一的妻子!」子峻沒再划船,只是由胸臆間大聲的說出心裡的話,再洪響於山湖間,而他的眼裡蘊含著太多的愛、溫柔與酸楚。
那酸楚也傳達到茉兒的心口,說不盡多年的委屈,眸底的山與水都模糊成一片。心狂,夢也狂,但怒恨如何能一筆勾消?她痛徹心扉的回應,是背著那殘忍刻於心的休書,「以權勢逼婚,令夫家卑屈而從,此不義一;干權亂紀,陷夫家於謗毀,此不義二;罪責連累,使夫家有不測之禍,此不義三。這不都是你在我耳畔強加的三條大罪嗎?又說我是你唯一的妻子,不是心口不一嗎?」
「心口不一,罵得好!我一直是心口不一,說沒騙你,也是騙過你的。」子峻沉重地說,舟再也不動了,「你說過初衷和執著,我何嘗不是有初衷和執著?我的初衷是你,執著也是你,我對你的愛戀多到無法承受,所以藉著嚴家種種的罪行來指責你,但我明白你其實是無辜的;然而,生為男子,最忌情關難過,結果我失去你,也失去自己。茉兒,若要心口合一,我對你……是情有獨鍾,又永難忘懷。」
茉兒無言了。夫妻一場,此刻的子峻讓她最感陌生,有情有愛,傳至她脆弱心靈,如狂風巨浪。她咬著牙,用力行舟,一蕩又遠去,不願理睬,也不知怎麼理睬。
「茉兒,我要帶你回北京,要你再一次做我的妻子,這一回是生生世世永不離!」子峻急了,手忙腳亂地劃了起來。但他畢竟多年未曾回到大湖,操舟的技術生疏,早不如經過磨練的茉兒了。
見她愈行愈遠,他更慌張,「茉兒,你曾說嫁不了我,寧可做尼姑嗎?若沒有你,我將終生不再娶;他們逼我娶,我就出家當和尚去——」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隨著「撲通」一聲後,水花亂濺,子峻竟掉進湖裡,狼狽地掙扎著。
茉兒反身一看,見他似要溺水,秋陽再暖也熱不了湖,若她不迅速行動,他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了!緊要關頭間,茉兒一心向他,划舟舉篙,幫他爬入自己的船上,再遞給他一條粗毯。
終於同一船,又面對面了,子峻想要微笑,卻忍不住打了個大冷顫。
茉兒面無表情地說:「要當和尚,也得先顧命。」
「茉兒,你真的不原諒我嗎?」他癡望著她問。
「原諒又如何?我是不會和你回北京的,那是我的傷心地。」她沉靜地說。
聽到她這話,子峻就知自己傷她有多深,於是輕輕地說:「我知道阿迢,你姊姊都說了,所有你必須詐死的理由。」
「你見過阿迢了?」她臉色微變地問。
「沒有,我急著先來見你,有你才有阿迢,不是嗎?」子峻笑笑的說:「喚他阿迢,是不是因為陸機的那道『擬西北有高樓詩』?迢迢峻而安,嗯!我非常喜歡。」
還是他懂她的心!茉兒突然有想哭的衝動,這些年來的流離、苦慮、懷孕、詐死和育子,都彷彿有了撫慰。
他繼續說:「我竟有個兒子了!此刻我還不敢相信,我的茉兒給了我一個阿迢!我爹娘知道後一定很高興。嗯,任家此輩排『宗』字,大哥那房有個宗萌,我有個宗迢。茉兒,我要怎麼謝你呢?」
「我不回北京的。」茉兒堅持著。
「那阿迢呢?他總要認祖歸宗吧?」他問。
茉兒沉默了好一會兒,其實,心裡是煩亂如麻。多年的恩怨,只一個下午怎能消解?她乾脆說:「我一直想好好的撫養阿迢,讓他努力讀書,將來中秀才、考科舉,到京城得狀元後再和你相認,不過,那起碼要十八年後吧!」
她的語氣令他難過,忍不住就說:「十八年恐怕太晚了!沒有你們,我不是死,就是當和尚了。」
「又來了!你永遠一意孤行,以前是,現在也是。」茉兒氣得回嘴,「你不能老想著自己,不顧念別人!」
「茉兒……」他心裡有著千言萬語,總覺說不完全。
「別說了,下船吧!」她冷冷的命令道。
原來他們已然靠岸,任良和小萍都等在那兒,小萍手中還抱著一個三歲大的胖娃娃,有幾分似小萌兒,可愛極了。
阿迢見到母親,就伸手要抱。茉兒正忙著提籃,子峻上前一步要接過來,但阿迢見到生人,又全身濕答答的,便縮了回去,嘴巴馬上扁了起來,像要哭的樣子。
「是呀!你母親恨我,你也恨,對不對?」子峻半逗著孩子說。
茉兒把籃子交給小萍,抱過阿迢,孩子的臉上這才有了笑容,呵呵呵的,對子峻而言,是天底下最美的歡顏和童語,永遠也聽不夠、看不夠。
「公子,要逗小少爺很容易。」任良見他高興,也心中一爽,「他愛香香的東西,和我們北京的萌少爺很像。」
子峻瞪他一眼,有些微的妒意說:「我的兒子,還需要你教我嗎?」
「當然不!當然不!」任良陪著笑臉說。
茉兒走在最前面,懷中有阿迢,子峻亦步亦趨的隨在身後。
小萍負責系舟,任良在一旁說:「三年了,我沒見公子這樣開心過,我也一樣,為你相思苦呀!」
「呸!會苦才怪,誰不知道你廊房裡的相好就有好幾個!」小萍白他一眼。
「天地良心,我心裡只有你一個,若有謊言,就罰我天打雷劈!」任良指著天說。
「賭什麼咒?天才懶得管你呢!」小萍偷笑著說。
走過一條小徑,再接上大路,在團團黃綠的森林中,一座紅牆黑銅門的道觀出現。門上有一塊木匾額,扁額上寫了秀麗又有勁的四個字——無情碧觀。
子峻說了什麼話,茉兒點點頭,阿迢用晶亮的眸子努力地研究著父親,眼一眨也不眨的,充滿好奇。
道觀門打開,他們魚貫進入,門再度闔起。
颯颯地,秋風自四方吹起,吹落了許多枯黃的葉子,其中有一片,晃悠悠的,飄呀飄的,打到「無情碧」上,再緩緩而下,棲息在它自己盤結的母樹根旁,等待化為春泥。
一切,又歸於平靜。
「無情碧觀」後面有依山的一片林子和水田,這些都是當年嚴鶯隨手買下來的,本只想替自己和妹妹留點後路,今天卻成為她們僅有的依靠。
小小的道觀和林田,和嚴家未抄時的田地百萬畝及房屋六千多間自然不能比,但家破又被休離的兩姊妹,已經很滿足了。
田是租給當地農民來耕種,道觀出租,地方上的人並不清楚她們的來歷,謠傳是官家有罪,婦女出來自求生路,做了女道士,修個餘生清靜。
茉兒要養孩子,便在道觀後的林子裡蓋了一間白牆瓦房。這其間,她學會操井種菜!但大部分的粗活仍由小萍做,她大半還是織布刺繡。以前學來當一品夫人的手藝,如今成了謀生的工具,有時亦不免感慨。
子峻已在淳化待了十天,他未驚動地方官府,怕那些來往酬酢會誤了他和茉兒母子的相處。一大清早,他就到白瓦屋裡磨蹭,陪兒子玩、學樵夫砍材或如江叟釣魚,晚上他再回天步樓獨眠。
他覺得茉兒變了,以前的天真純摯及嬌憨求愛的小女兒姿態已不見,是歷盡滄桑,還是為母則強?總之,荊釵布裙和洗手做羹湯,使她平添了一種沉靜聰慧的美。
這個茉兒,比以前在嚴府或任府,更顯示出自己,不再焦慮、不再彷徨,也令子峻更加心儀。
由於這個新的茉兒,令子峻的心更沉澱。他知道京城裡有許多人殷殷地期盼著他回去,家中的父母、內閣裡兼恩師的舅舅、翰林院的歷朝策論、禮部裡的國之典章……曾經扛在肩頭的天下大事和理想抱負,已遙遠地竟不如茉兒的一聲嬌斥,或阿迢的牙牙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