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胡說!」子峻斥責,再以沉重之心問道士,「這位道長,你有什麼看法?」
「嗯!這也是我做法事以來,多年少見的奇事。」道士說:「人狐不同道,成為狐仙的可能性不大,另有兩種可能,一是這棺木根本沒埋人,二是埋了之後又被移走。」
子峻腦袋一轉,「意思是,這棺裡人有可能還活著?」
「子峻,你可別抱太大的希望,記得當年那樵夫說的話嗎?是他親眼見嫂夫人入斂下葬的。」郭諫臣害怕子峻會再經歷一次夢碎,忙提醒他,「我看,多半是嚴家人遷墳了。」
「會遷去哪裡呢?」子峻努力壓抑著心中燃起的希望,「嚴家人都不在了,我要從何找起呢?」
「嚴老相國還在的。」道士說:「我見過他幾回,偶爾在廟裡或墓捨受人接濟,不過,居無定所就對了。」
可悲可歎,抄家之兒女,真個亦無葬生之地嗎?
太陽西沉,淒艷在江面,只是無言的回答。
子峻一行三人,在袁州附近的幾個縣鎮不斷一一的探訪,但嚴家祖宅已被夷為平地,大禍猶在心頭,走天涯的走天涯、躲藏的躲藏,要問一個八十六歲老人的下落,還真費了一些工夫。
大約一個月後,他們才由一位牧牛小童那兒,得知嚴嵩正住在一間已失香火的破廟裡。
他們走了一段山路,又穿過幾個亂葬崗,才找到那座在風雨中半傾的廟。
無門無戶亦無人,已是夏尾,山上的葉子聞秋,紛紛枯落。子峻想起北京嚴家的紅門朱瓦,裡面的金碧輝煌和眼前的破落,簡直是天差地別。
這比從前嚴家柴房都不如的地方,嚴嵩真能住得下去嗎?
他們往裡走,繞過失去神像的案桌,後回的屋子倒意外地乾淨,窗上有竹簾,桌椅俱全,一張矮床罩著紗帳,一個老人躺在上面,呼吸十分濃重。
「那是嚴嵩嗎?」郭諫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的確是,只是當年威儀赫赫的首輔,如今癱瘓成一團,發須枯白又斑佈滿臉,簡直不成人形。雖然他是惡有惡報,但見一垂死之人景況如此淒慘,亦不禁令人欷吁。
「嚴大人……」子峻俯下身輕喚,但老人並無反應,只傳來微微的臭味。
「他到底是活是死呀?」任良問。
「還活著,但生不如死。」郭諫臣回答。
又喊了幾聲,但老人皆未回應,三人見問不出什麼,便到廟外去等待。
太陽隱沒,涼風乍起,山路上來了個人。三人立刻站直,只見一名農婦手提食籃,緩緩的走近廟門。
她見到三個陌生人出現,不禁嚇了一大跳,轉身就要跑,但子峻哪會放過她,前後一夾抄,馬上擋住她的去路。
「這位大嫂,你是給嚴相國送飯來的吧?」子峻問。
「我……我不知道什麼嚴相國,放我走吧!」農婦戰戰兢兢的說。
「別騙我們了,在這方圓百里內,就廟裡一個老人,你不送飯給他,又是給誰呢?」郭諫臣說。
子峻更有耐心地說:「大嫂,你聽著,我原是嚴家的孫女婿,知道嚴家遭了大禍,才來探探嚴相國,絕無惡意。」
「孫女婿?」她仔細看他說:「我還以為嚴家的人都跑光了呢!他原本有幾個孫子媳婦,卻都不再出現,你真是他的孫女婿?」
「我沒騙你!以嚴家目前的情況,若不是真的,誰會來認親呢?」子峻懇切的說:「你知道嚴家孫二小姐嚴鵑嗎?她就是我的妻子。」
農婦搖搖頭,「我其實對嚴家並不清楚。」
「那你怎麼會來接濟嚴相國呢?想必是同情他囉?」郭諫臣猜測道。
「不!不!」農婦猛否認,「是……是有人拿錢雇我,要我早晚給嚴老先生煮飯、梳洗和翻身,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了。」
「是誰僱用你?」子峻緊張的問。
「一個道姑。」農婦回答。
「道姑?小萍也做道姑呢!」任良大叫。
「那位道姑住在哪裡?」子峻急急地又問。
「我真的不知道,也不見得每次都是同一個人,她們偶爾會來一次,除了送錢來之外,也會來探望一下老先生,但都待不久,說怕會有危險。」
子峻直覺那些道姑中必有嚴家的女眷,也必知茉兒的下落。「大嫂,那些道姑中有我的親人,我必須找到她們,你曉得她們什麼時候會再來嗎?」
「總不一定。」農婦想想說:「你們等中秋吧!八月十五親人團聚,也許會有人來看老先生吧!」
八月十五,還有兩旬,他們除了等之外,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郭諫臣因公務的關係,先回省城。
子峻主僕數著月缺到月圓,八月十五又上山。
嚴嵩仍是那副活死人的模樣,他們受不住屋內的氣味,只得坐在廟前。過中午時,果然有人騎驢出現。
驢上坐了一位婦人,全黑袍子、頭束冠帶,卻仍不掩她的貴氣。隨著驢走的小廝身上則背著行囊,一步步地爬上來。
子峻走向前,很快就認出那道姑,她就是茉兒的姊姊,也是以潑辣著名的嚴鶯。
嚴鶯一見到他,可用「花容失色」四個字來形容。
踏破鐵鞋無覓處,子峻兩三下就制住毛驢,對她說:「嚴大小姐,請下來吧!」
「你……你這狼心狗肺的負心漢,給我們嚴家惹的麻煩還不夠多嗎?你……你今天又來做什麼?」嚴鶯抬起下巴,就偏偏不動。
「你們把茉兒葬在哪裡?我到你們嚴家墓園去,卻發現她的墓裡竟是空的,這怎麼回事?」子峻心急的質問道。
「空的又與你何干?你關心嗎?用三不義休妻,你還有臉現身?」嚴鶯脾氣又上來了,「我最恨你們這些假道學的偽君子,我們嚴家得權時,就拚命巴結,無盡地搜刮利用;等到嚴家倒了,就全拍拍屁股走人。哼!我就不信你們會有好下場,那個袁應樞不就被流放了?你別以為有徐階可以當靠山,徐階以『莫須有』的罪名誣陷我父親,總有一天報應會臨到他頭上的!」
「你說完了沒有?」子峻不客氣地將她拉下驢子,「茉兒到底在哪裡?」
「我為什麼要說?你已經休了她,還找她是有何居心?」嚴鶯掙扎著,往後跳一步,但任良擋在那裡,讓她無處可退。
「我只想將茉兒的墳遷回松江,無論如何,她還是任家媳婦,但沒有她……她的棺,自然行不通。」子峻說。
「別假惺惺了,生前不珍惜,死後再來這一套,看了就讓人覺得噁心。」嚴鶯臉色不善的說:「我相信茉兒死也不想去松江府的。」
子峻的臉僵硬起來,冷冷地說:「那我們就耗在這裡,反正我有的是時間,只要你不說出茉兒的下落,就走不了,十天半個月,我都奉陪!」
「你瘋啦?你真要在這兒待十天、半個月?」嚴鶯驚訝的叫道。
「直到你說出答案。」子峻講完,還真踏上一塊大石頭,逕自閉目養神去了。
「當然是真的,我們公子連三年都等了,何況是這幾天。」任良也湊上來說:「對了,大小姐,你那兒有沒有道姑俗名叫小萍的?她可是差點成為我的妻子哩!」
嚴鶯杏眼睜圓,來回瞪這兩個不速之客,「你們真是瘋子,不可理喻的瘋子!」
子峻不理她,任良則是笑咪咪的。她氣得跺腳說:「任子峻,你要記得,當初休書是你寫的,你就沒資格回來找茉兒!」
「休書不是我寫的,是我爹請人模仿我的筆跡,我從來沒有要休離茉兒的意思。今天帶她回松江,也是想表明我的心跡。」子峻望著天空,一臉落寞的說。
嚴鶯愣在那裡,好一會兒,突然低泣起來,大概也是在感懷身世吧!淚止了後才說:「告訴你也是白搭,還不知道茉兒願不願見你呢!」
子峻有好一會兒沒聽懂她的話,隨即又跳起來,心像要停頓般的說:「茉兒見我?你的意思是……茉兒並沒有死?」
「如果死了,棺木裡就有她的人了。」嚴鶯沒好氣的瞪他一眼。
「棺木裡沒人,所以……所以茉兒沒死?」子峻覺得自己快樂得就要飛起來了,他對著四周山林,似要確定般的不斷喊著,「茉兒沒有死……茉兒沒有死……茉兒沒有死……」
像要抒發三年來的悲痛及沉鬱,他又狂笑出來。哈哈哈!茉兒沒死,這世事的奇妙莫過於此了,更勝過金榜題名、勝過洞房花燭……不!與茉兒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無可比擬、無可替代的!
只是,為何要以一小小的墳誆他?害他傷心欲絕,耗了許多心神、失了許多魂魄。或許是懲罰吧?罰夠了,茉兒又會回到他的身邊,不是嗎?
淳化大湖旁,秋霧起兮。
彷彿雲落下,也彷沸水氣起,氤氳成白茫茫的一片,一會兒飄東,遮住了山脈;一會兒飄西,掩過了樹林,若非熟悉這浩湖水道,還真會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