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才剛開,兩匹馬就奔進去,士兵們想阻止都來不及,只有追在後面吼叫。
達……達……達,踏破黎明的寂靜,那急切,讓人以為錦衣衛又出任務了。
來到原是嚴府的大宅,無人無聲,門上全貼有封條。兩匹馬慌慌地繞了一周,才找到一位賣豆腐的老頭,「嚴家的人到哪裡去了?」
「昨夜就出城了,住在西邊的小廟,預備差爺押解。」老頭回答,「他們怕白天太招搖,所以偷偷摸摸的,免得犯眾怒呀!」
西邊有山,山下有往河南、安徽及江西的官道。
「我知道南郊有一條捷徑。」任良說。
捷徑要穿過一座小丘和一條河流,盛夏的林子極茂密,馬繞著彎、人低著頭,主僕兩個都汗涔涔的,一臉的風塵及僵硬的肌肉和緊皺的眉,連馬都感受那種迫在眉睫的緊張。
終於,走出茂林,陽光刺眼,玉帶似的河也閃著亮燦燦的金光,而河另一邊的官道上,有一列隊伍迤邐著車和馬,長長的一串。
「哇!不是說流放和革職嗎?還走得挺風光的,東西不少哩!」任良吹一聲口哨說。
「他們並不是抄家。」子峻短短地回答一句。他不在乎隊伍長或短,他只要其中的一個茉兒,她是他的,不可帶走!
「怎麼去呢?」任良問。
「過河,然後擋住前面的馬匹,要回茉兒!」子峻下令說。
突然,一陣大風刮來,風沙揚起,兩匹馬輕躍一下。他們拉緊韁,才要起步,有十幾名家丁式打扮的人竄出,圍住兩人。
「任公子,你擅離職守,私自返京,徐閣老派我們來帶你回去。」家丁之首說:「希望你主動合作,我們不想傷到公子。」
「我會合作,但必須先讓我找回我的妻子!」子峻急迫的說著,想衝出重圍往河畔而去。
「徐閣老說,不能驚擾到嚴大人返鄉的車隊。」家丁之首向左右一揮說:「我們只好得罪任公子了。」
對方人多勢眾,子峻明白自己是敵不過的,但僅在咫尺,不能教茉兒一別成天涯啊!他不甘心,在圍捕中,朝河岸大喊,「茉兒——別走——茉兒——」
風沙滾滾,將聲音捲入天際,散入雲中。
茉兒的心猛跳一下,彷彿有奇異的響動傳來。兩個女人同時往外面看,但水瀲瀲、山濛濛,一樣的荒山荒地,只有頭上兩隻鷹盤旋,呱呱嗚叫。
茉兒極失望,她以為有人在喊自己。
「他們怎麼還不來呢?」小萍焦急地說:「任良說,他根本沒聽過休妻之事,二少爺一定會來阻止的。」
傷害已經太多,茉兒不敢再有任何期待或夢想,只淡淡地說:「這種事,子峻怎麼會對他說呢?我看玉虛觀也是白跑了,子峻不會出現的。」
「小姐……」小萍感到十分沮喪。
「休就休吧!反正一家大小,各有各的苦處,誰也無暇管誰,不要再跟我提二少爺了,我不想再聽他的名字或他的事。」茉兒閉上眼睛,在搖晃的車中,向過去的純真和愛戀告別,深深的疲倦感沉入心頭。
「茉兒——」子峻仍奮力的大叫,但那叫聲已遠到傳不出林子。在那一瞬間,他有萬念俱灰之感,也漸漸領悟到,他不休妻,不為道義,不為承諾,而是為他心愛著的茉兒。
從淳化開始,那條綿長的情絲,在詭異的政治局勢中,仍是巧妙地牽連著,有她向他,也有他向她。
他從來不珍惜,直到情絲被硬生生的切斷,宛如劈心,這才恍然明白。
劈就劈吧!袁城不遠,將來有一日,他仍可見到茉兒,毀去那一紙休書,帶她回家。
終有一日……
確實,年華歲月從不為人而留,也留不住那笑呀!
一年後的袁城,不是子峻所盼所願,而是更大的幻滅。
「要帶你回家,你怎麼會先入了黃泉呢?是因為恨我,所以要以死處罰我嗎?」子峻伸出顫抖的手,輕撫墓碑上的「嚴鵑」兩字。
「我該早點來的,早半年就好。」他繼續低啞地說:「但我犯了朝法及家規,除了要將功贖罪,還得禁出京師一年;任良更慘,受了鞭刑。我想來,神魂曾千萬次的到袁州來找你,但你為什麼不能等呢?我這顆心,竟永生永世無法向你表明了嗎?」
天已微亮,雨亦停歇。濕透、冷透的子峻,在長長的回憶中,浮雲與流水,唯有茉兒的笑,如花美麗的笑,由純真到哀愁、到傷病,都在他的意識裡,明明滅滅地閃爍著。
面對他如此多的悔恨,眼前的冰冷墓碑除了默默以對外,又能如何?
不知多久過去,破雲的陽光汲盡了濕漉漉的野林。有馬啼聲響起,但子峻仍一動也不動。
來者下馬,走近他說:「公子,我來接你了。」
子峻回過頭,泛青的眼、初生的胡碴,交織成一種令人心驚的憔悴。「你從省城來的?見過郭大人了?」
「見過了,也聽了二少奶奶的事。」任良說著,邊抹淚、邊跪地的拜了三拜,再三拜。
「你去淳化,找到小萍了嗎?」子峻又問。
「小萍沒回淳化,據她家人說是入了道觀,做了道姑,不肯見俗人。」任良滿懷遺憾的說:「想來也是為了二少奶奶的緣故吧!」
「她愚忠,你也愚忠,是天生一對良緣,可惜造化弄人。」子峻歎一口氣說。
「公子,已經四天了,再守下去,別說身體堪不住,嚴家人也會起疑的。」任良頓了一會兒又說:「郭大人交代,務必請你去省城,他們正在收集嚴世蕃逆反的罪證,要請你幫忙。」
子峻的心思卻在別處,答非所問的說:「你看,茉兒在此,是不是很孤單寂寞?風吹雨打的,卻沒人保護,我們應該帶她回北京,對不對?」
「公子,咱們的確是應該這麼做,但現在不是時機,這移墳之事,太引人注意,只能等嚴家事後……」任良提醒道。
「我已經厭倦嚴家事了!管他是貪、是惡,都交給御史吧!」子峻又換個落寞聲調,對著墓碑說:「瞧!生時不能相守,死了依然分隔兩地。茉兒,只有再委屈你了。」
依依再依依,此處不是久留之地。
子峻上了馬,又駐足許久,直到任良數次提醒,才緩緩走出這墳塋壘壘之地。
由遠處看去,茉兒的墳更小、更簡陋了,處在總墓群之外,更顯可憐心酸,並透著生前死後的無限淒涼。
夕陽很快的隱在山後,啾哭的小山丘,又飄起磷磷鬼火,向左向右,就是不願靠近……
第八章
休妻
梳洗罷,
獨倚望江樓。
過盡千帆皆不是,
斜暉脈脈水悠悠。
陽斷白蘋洲。
——溫庭筠 夢江南
嘉靖四十四年,歲次乙丑。
三月京城,連下了幾日的雨,今天終於放晴。子峻和任良一前一後走在街道,除了要避開屋簷滴下的積水,還有不斷撞著他們的人群。
果真是奇景,這洶湧的人潮,竟比正月十五的元宵廟會還熱鬧,不少小民還攜酒帶椅的往西市跑,唯有子峻主僕兩人往東,形成一股逆流。
今天可說是特殊日子,特殊到六部衙門亦提早解散。
任良雖跟著少爺,但心則是一直往西的,過了一道大門坊,他忍不住說:「呃!公子,我……我可不可以去看呢?」
子峻遲疑一會兒說:「你想看就去吧!」
「謝謝公子。」任良一溜煙就不見了。
子峻望望柔亮的藍天。在春天裡殺人,不合理法,他也不太贊成,死囚不是都要等到傳統所謂的秋決嗎?
「嚴世蕃又不一樣,他那人太精明狡詐,多次死裡逃生,若是不趁著皇上心意未改的速戰速決,一定會有意外!」徐階說。
因此,詔書才下,筆墨未乾,西市就已架起刑具,一刻也不願等。因為,嚴世蕃生,嚴家就不倒,只有嚴世蕃死,才能徹底抄查嚴家,使其永無翻身的機會。
唉!茉兒,因為是你的父親,雖死有餘辜,我仍不忍去看呵!
離上次去袁州哭墓,又是近兩年過去。這期間,因公務在身,他始終無法出京,只能請在江西的郭諫臣逢節便去祭掃。
生死兩茫茫呀!雖然這段日子他在仕途上一帆風順,也因陪皇上郊祭,深受賞識,以二十七歲之齡,錄升為侍讀,再下一步說不定就要成為最年輕的學士,竄起之快,如東昇的太陽。
但太陽的明亮,卻擋不住妻亡的陰影,那孤獨的墳,永遠在他的午夜夢迴中低泣,令他痛到沒有一個字能敘述、形容。
嚴家終至抄家殺頭的下場,可這結局不但沒有令他解脫,反而有一種陷入渺渺無常的不真實感,再怎麼做,也已帶不回逝去的茉兒,不是嗎?
兩年前,他一回京,就立刻向舅舅表明自己不願插手嚴家案的決定。
但之後的每個過程,他都有密切注意。
嚴世蕃違反聖旨,由流放地逃回,在家鄉揮金建屋及作威作福,這天大的膽子是怎麼來的,子峻始終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