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如何不信?」徐氏畢竟是女人,稍稍委婉地說:「茉兒,不是我任家無情,實在是這樁婚事帶給子峻太多的不堪。今日你家有變,再下去,恐怕任家和子峻都會遭禍,以三不義休離,也實在是不得已。」
「娘……」茉兒哀哀地喚了一聲,「要休離,千萬理由我都不怨……但子峻為何避而不見?要休妻,他也應該親自將休書交到我的手上呀!」
任傳周板著一張臉說:「子峻天性仁厚,一直心存不忍,甚至因身為嚴家女婿而被彈劾,還不願負你。但他身為任家砥柱,怎能為了你,不顧列祖列宗的期盼?他不休妻,處境艱危,要休妻,又怕傷你,因念夫妻一場,所以避開,以去北郊的機會,要我們送你回娘家。」
「此刻回娘家,正好隨你祖父去袁城,免得將來嚴府京中無人,你落得孤苦無依的地步。」徐氏補充道。
原來……子峻說的「務必要遵從爹娘的話」就是指這件事?原來……他早就有休她之意……今日不休,未來也會休!
他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
「不!」茉兒哭著跪下,拉著徐氏的裙裾說:「別趕我走!茉兒生是任家人,死是任家鬼,我不回嚴家,也不去袁城,我就待在這裡,求求你們,別趕我走!我願意伺候子峻一生,任勞任怨、心甘情願……」
門突然打開,小萍聽到屋內的一切,見茉兒肝腸寸斷的哭求,便再也受不了地衝進來,也跪下說:「求老爺夫人開恩,別趕小姐,她和二少爺情深義重……」
「什麼情深義重?」任傳周不高興丫環的擅自闖入,「只要她不走,二少爺是不會回來的。」
這話如一把刀般落下,深深插在茉兒的心底。她緩緩的站起身,整個人恍若遊魂,站都站不住,虧得小萍及時扶住她。
「小萍,你帶你家小姐去收拾、收拾,屋前馬車已備好,直接回嚴家。至於嫁妝細軟,我們會派人一一歸還。」徐氏愁著眉小心地交代。
茉兒開始往門外走去,舉步維艱,她的唇顫抖蒼白,想說什麼,卻全梗在喉間。直到穿過許多長廊,看見自己住的院落,那子峻穿過多少次來尋她的月洞門,她忽然發出聲,像要喘不過氣似的說:「他騙了我、他騙了我……」
接著,她癱軟在月洞門旁,纖指扣住粉牆,悲不自抑地大哭出來。那九個月來的委曲求全、隱痛自吞,全只剩下一紙休書,讓她將以何為心,以何為生?
子峻,你何苦哄我,又欺我?這不是活活的要毀了我嗎?
「小姐,再抓,你的手指就要流血了。」小萍拚命的扶住她,自己也哭得唏哩嘩啦。
小青和王奶媽聞聲趕來,才把幾近崩潰的茉兒扶回房去。
消息很快的傳開,茉兒被休,陪嫁的奴僕們,除了咒罵外,就只有忙著整理細軟,屋內籠罩著一片沉重的氣氛。
茉兒躺在床上,心繼續痛、淚繼續流,直到王奶媽要她喝碗參湯,她才倏地坐起,眼眸瘋狂地往前看。
是那幅「子峻淳化遇茉兒」!
她奔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取下那幅畫。
小青和小萍停下手邊的工作,同時叫道:「別撕了它!」
彷彿喚醒神志,茉兒抬頭四望,那紅紗帳、紅燭,多少的綺夢,那庭院、那草樹,多少歡笑。
綺夢、歡笑下,又有多少虛幻?嫁子峻,到被休離,猶如一場夢,夢不留人,又如何?
「我不撕。」她好輕好輕的說,卻比哭更令人鼻酸,「小萍,磨墨。」
小萍擦擦淚水,拿墨在澄泥硯上化著圈兒。
茉兒坐在畫前許久,等陰暗浮進,才拿起筆,在「茫茫天步,湖山漢漠」後,加上自己的詞——
雲裡觀音香綺羅
花開嫣然蝶空戀,行來幽窗冷霜落
憑欄坐聽,好夢休說
春風豆蔻千愁過
正是世間無情碧,一寸狂心向橫波
完成了!終於完成淳化的孽緣,結果不過如此而已!
茉兒好似已平靜,把奴僕都叫來。其實,當初陪嫁的人,因子峻不喜歡,大都已送回嚴家,只剩下幾個。
她將衣裳和銀兩分給一些丫頭,珠寶給王奶媽,要她返鄉頤養天年;對於服侍多年的小青,她說:「你爹有案在身,母親又多病,你就留在京城裡照料,不必再跟著我了。」
小青哭著跪下來。
至於小萍,她說:「你可以留在任府裡,我會求老爺和夫人讓你早日和任良完婚。」
「不!姑爺對你絕情寡義,我死也不留在任家,更不會嫁給任良。」小萍義憤填膺的說:「我要跟著小姐,小姐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傻小萍,沒有任家,你還有淳化的家人呀!」茉兒忍著不讓淚落下。
「小姐就成全我吧!」小萍說著,竟磕起頭來。
茉兒沒有心力再辯,因為已到該離開的時候了,否則,任家還以為她要死賴著呢!
至少,她要有尊嚴地離開,絕不會像姊姊那般尋死覓活的。
禮貌地拜別了子峻的父母,至於復秋、小姑和小叔都不在,想必是特意打發到別處去了。
兩輛馬車,一載人、一載雜物,小小的休離隊伍,和當初迎嫁時的鑼鼓喧天不可同日而語。
茉兒踏下最後的階梯,憶起今天早晨才在此送別子峻。他在馬背上,英姿煥發,回頭招手時那瀟灑的笑原來是笑裡藏刀的訣別。一日之中,她的天地完全傾覆……
心中驀地湧上一段恨,茉兒扶著門口的石獅、有一頭撞死,任人去悔去恨的衝動;要不然,也能化為厲鬼……
她終於能理解姊姊當時的心情了,也因此,更克制住情緒,沉默地坐在馬車上,任轆轆車聲,在她心上壓出一條又一條的血痕。
東方露一些曙光,四周尚是陰黑和迷霧,路是半摸索的,北郊的官道上有兩匹馬疾馳著,達……達……達……
任良壓低身子,睜大眼睛緊緊的注意著前面那馬屁股上的白星記號,深怕一閃過,就會迷失方向。
前天……不!已是大前天中午,他在南郊等新買的馬釘鐵蹄,嘴裡還塞著自廟會分來的蒸糕,小萍突然由人群中出現,一身風塵僕僕的裝束。
他霎時以為小萍是因為思念他,所以特地跑來,但又想,她向來不會如此輕浮,便立刻甩開這猜測問:「你怎麼來了?有什麼事?」
「是有事!」小萍的臉上沒有笑意,語氣極為凝重,「二少爺休了我家小姐,逼她回嚴家,我不信,因此來問你,你先前知道有這回事嗎?」
任良驚訝的張大嘴,蒸糕差點落地,咕嚕一口吞下,又差點梗到。幾個驚怪表情後,他大聲的說:「怎麼可能?我和少爺稱兄道弟的,若他要……那個休妻,不會不告訴我。不!他不會休妻,而且臨行前,他還要我多照顧二少奶奶。」
「和我猜的一樣,休妻的事,必是老爺和夫人擅作主張。」小萍輕呼出一口氣,並把前一日發生的種種說了一遍。
「這太沒道理了!公子回來若發現自己的老婆不見了,鐵定會發瘋的!現在我們該怎麼辦?」他乍聽之下,也六神無主了。
「只有請你去北郊找少爺回來,愈快愈好,因為兩天後,我們就要離京到袁城去了。」小萍說。
「我們?你也去?」任良震驚的問。
「對,如果你們趕不到,就後會無期了。」她鄭重的說。
為了公子,也為了自己,任良快馬加鞭,忘了原先的買馬任務,拚命往北方跑。到「玉虛觀」是一天半的行程,除了夜裡必須停下外,他幾乎沒有休息。
子峻管建蘸,要逐一對查禮記,按理是不能離開的,但當他聽到家中發生如此大的變故,馬上想也不想的把天子及建祭之事全丟到一邊去,跨上馬,迅速消失在煙塵滾滾中。
暑夏太陽烈,他連水都不想浪費時間喝,但馬不明白他的焦慮,也需要糧草,還有伸手不見五指的夜,他也勉強就著星月的指引,一心奔向南方。
「我不信爹娘會對我做這種事!我沒有寫休書,休書是從哪裡來的?我對茉兒可是有承諾的,他們怎能讓我做不義之人?!」有幾次,子峻因心急,反覆說著這些問題。
任良則是累癱了,才閉上眼,又被叫起,除了馬上的顛簸外,根本沒力氣回答任何話。
「若是茉兒離開了,我怎麼辦?若是再也見不到她,教我如何忍受?她是我的妻子,不管多少風雨,她都在我心上,一直在的啊!拿走了,是什麼可怕的感覺呢?」夜太黑、人太累,子峻只會不斷的喃喃自語,彷彿是在設法保持清醒。
終於,又過了一天半,在太陽初升時,他們在大片林子後,看見大內宮殿在清晨裡的輪廓。
「茉兒,等我!」子峻兩腿一夾,快馬向前衝。
任良也增加速度,人險些一摔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