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把委屈、悔恨及覺悟的情緒,都推到心頭,茉兒強忍著複雜的心緒說:「只可惜沒畫出背後的腐化,及皮相裡的敗絮。」
沒料到她會如此坦白,子峻的眉糾起來說:「茉兒,請原諒我的魯莽,我知道自己做了許多不應該的事,就因為一直困在無奈的憤怒中,也連帶的傷害了你。」
「不!沒什麼原不原諒的,錯都在我。」茉兒說出這些天想透後的話,「是我太天真愚昧,不曉得自己已是惡貫滿盈的一部分,還無知地延展到外面去,結果害了你。子峻,我若明白嚴家手染那麼多罪惡,我寧可去當尼姑,用青燈古佛洗淨罪,也不會嫁給任何人!」
她臉上的淒絕令他情不自禁地說:「茉兒,你並不愚昧,只是太善良,善良到相信所有的人。不管你是誰家女兒,都有權利享受幸福,不該是青燈古佛的命。」
「是嗎?但你不要我……」她說道,聲音透露出些許的哽咽。
「我沒有不要你,你從畫裡還看不出來嗎?天步樓的你,曾是我心中的顏如玉,你不知道我曾尋找過你嗎?」他低聲說。
「但你悔恨了,因為發現顏如玉其實是可怕的夜叉所幻化而成的,除都除不掉了。你急,任家也急,除了容忍,你們不知道該把我怎麼辦,對不對?」茉兒看著他。
「不對!顏如玉不是夜叉,她已成了我的妻子。」雖如此說,但子峻聲音中仍流露著一絲沮喪。
「你把我當妻子?」她驚訝地說。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們不是夫妻,又是什麼?」子峻瞅看著她說。
茉兒將視線移向畫,凝看著說:「但你那麼恨我。」
「我並不恨你,只是……」他的話又驀然沒了。
他會提「休離」兩個字嗎?那噩夢閃過腦海,她害怕地說:「我該怎麼做才對?我問過你的!既然你當我是妻子,看在天步樓那點情分上,告訴我該怎麼做,才能把所有的錯誤變成對的,讓我真正做任家的媳婦?」
再如何錯,她都已深駐在心上,難捨難棄,但子峻刻意藏住這感情,表情嚴肅的說:「少和嚴家有瓜葛,也不要再去關說和請調,做任何以嚴家權勢來瀆職的事情。」
「我再也不會了!但嚴家是我娘家,總不能不聞不問吧?」茉兒說。
「基本的酬酢,當然還是少不得。」子峻想想又說:「還有,你的穿著、用器及奴僕,不要再帶著嚴家奢侈的作風,口頭稱呼也要改變,好真正融入任家。」
茉兒直直地看著他,她雖願意為愛委曲求全,但也有堅持的自尊。
子峻似乎看出來她的心思,隨即改口說:「我不會逼你,畢竟這對你而言也太突然了,只要你心中有什麼念頭,先和我商量就好。」
「你根本不理我,我找誰商量呢?」茉兒幽幽地說。
「我不會不理你了。」他承諾。
兩人之間,陷入沉默,只有尷尬和某種情愫流動著。
燭火跳動,子峻起身來到她的面前說:「三天不見,頭上的傷口好了嗎?會不會留下疤痕呢?」
額頭上還繫著藕色絲巾,茉兒解下,讓他看個分明。此刻,兩人的距離好近,像是又回到書房的那一夜,有著肌膚相親時的悸動。
茉兒望著他衣上的斜襟,抬起眼,發現他正凝視著她。
「四個月無法擁有自己的妻子,你明白那種掙扎感覺嗎?」他歎口氣說。
「我不明白,你原來是要娶高幼梅的……」她心跳極快的回答,「你會在意我嗎?」
高幼梅?此時此刻,他根本忘了這名字,茉兒的美令他沉迷。「我娶你,自然在意,或許是太在意了……」
他的手觸及她的纖腰,她一個站不穩,人跌坐在床上。
小青和小萍在房門外急壞了,眼看就要三更天了,裡面的人卻不知談得如何。小姐是否又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
最後,小青受不了,輕敲門說:「小姐,很晚了,需不需要我們服侍呢?」
嘿!竟然沒有人回答?
小青還要再敲,小萍忙拉住她,微笑地說:「八成是姑爺要留下來過夜了。」
小青驚訝的張大嘴。這是他們兩個爭吵的結果?
倚著欄杆,已睡了一會兒的任良笑嘻嘻地說:「那我今晚睡在哪裡?我明早可也要服侍少爺喔!」
「回你的臭窩去吧!」小青哼地一聲,走向丫環的廂房。
任良嘻笑著轉向小萍,瞬間變成正經的溫柔。
「你最好回書房收拾、收拾,姑爺……不!是你家少爺,終於要搬回來了。」小萍愈想愈開心,「謝天謝地,希望他們從此能恩恩愛愛,再無任何波折了。」
「我們呢?」任良問。
「誰跟你『我們』呀?」小萍羞紅著臉啐道,也不好意思的轉身回房去。
夜寂靜,燭火巍巍顫顫地快到盡頭,卻仍努力地燃燒著,照著床緣散落的鞋襪及凌亂的衣衫,紅紗帳裡隱隱的愛侶,正在他們渾然忘我的天地間纏綿銷魂著。
茉兒再次感受到一種幸福的感覺,但盤據在心頭的陰影已難消除。子峻接受及愛憐的是淳化的茉兒,那可悲的嚴鵑呢?
他並不要嚴鵑啊!但嚴鵑水遠會躲在茉兒的後面,只是他們假裝看不到,在彼此的謹慎及妥協中,做一對正常夫妻。
第七章
惶惑
暗相思,
無處說,
惆悵夜來煙月。
想得此時情切,
淚沾紅袖黯。
——韋莊 應長天
端午過後,天候溽暑,一日勝過一日,子峻換上茉兒為他備妥的薄袍衫和方巾,由敞開的窗,他看見她正和萌兒配製香囊掛在庭院的樹間,一面玩、一面驅毒逐蟲。
他輕歎一口氣,因為及時阻止,以致萌兒至今仍無機會見爹,子峰的歸來也遙遙無期。
也幸好如此,子峰才沒有捲入五月的這場政治風暴中。
很多人都不敢相信,皇上終於罷免嚴嵩,更把嚴世蕃逮捕下獄,交刑部、大理院和都察院共同會審。
自喻福壽無雙、富貴長存的嚴嵩終於被斗倒了!
這除了他長期作惡多端、咎由自取外,就是自去年年底永壽宮大火以來,徐階這一派正義之士小心運作的結果。
子峻早巴不得嚴家能自食惡果,讓沉陷二十年的政治回復清明,不再冤獄不斷;但在他們愈接近成功的同時,茉兒的眉間也愈來愈鬱結。
他們生活在一起,如尋常夫妻,但有很多話題是不能碰的,比如政治。
可是,也因為不能談,他們之間就有無法坦然的距離感。自從他強迫茉兒讀楊繼盛的「請誅賊臣疏」後,她就變了,不似從前的喜怒形於色,現在凡事都小心謹慎。
總之,就是曾有的純真嬌憨,換上了內斂寡歡。雖然他已搬回新房,兩人有閨房畫眉之樂,但每每涉及嚴家,就隨時會有傾覆的陰影存在,說琴瑟和鳴,也有不盡如他心意期盼的。
嚴家受審,使得這陰影更龐大罩頂。子峻真希望這案子快快結束,使嚴家為他們的貪贓枉法付出代價,他和茉兒也才能真正擁有屬於自己的新生活。
拿著幾份摺冊,任良進來說:「公子,馬已備好,可以出發了。」
子峻踏到庭院,萌兒邁著胖胖的腿跑到他的跟前說:「叔叔,看我的紅香囊,好香、好香!」
「很漂亮,戴著就不怕蟲子咬了。」子峻笑著逗他,並伸手要抱他。
「你才要出門,別把衣裳弄髒了。」茉兒阻止子峻,順便把手中結有流蘇的絡黃色香囊掛在他腰間的玉帶上,「你也系一個保平安吧!」
子峻手臂略舉,任她置妥。他多喜歡這像妻子般關心他的茉兒,但她抬起頭時,臉上無笑,眼下則有淡淡的青影,是多日睡不好的結果。
他忍不住說:「別太操心,想太多也沒有用,禍福都已免不掉了。」
他既提起,茉兒便再也掩不住焦慮地問:「嚴家會怎麼樣呢?是抄家,還是流放?若以那十大罪,條條都是極刑,我爺爺、父兄、嫂嫂和侄兒們,會落到什麼地步?」
「茉兒,你要記得,嚴家會有這一切,都是罪有應得。想想,死在他們手中的人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有多少?」子峻嚴肅地說:「雖然他們是你的至親,但涉及道德正義時,你也要懂得大義滅親之理,更何況你現在是任家人,當以任家為重,明白嗎?」
茉兒往後退一步說:「我連回嚴家看看都不行嗎?爺爺如今被軟禁在家,他已老邁,父親、哥哥和家丁全部下獄,我……」
「不行就不行!此刻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刻,批你父兄的奏章多如潮水,你千萬別輕舉妄動。」子峻警告她說。
茉兒只有點頭的份。
送走子峻後,她遙望牆外的天空。那兒正風雲變色,她在牆內如何還能平靜無波呢?
她是任家人沒錯,但娘家的血緣是永遠斷不了的,況且,當初是以權勢逼婚,而今嚴家倒了,她有一種挺不直腰、站不住腳的感覺,彷彿眾人都在等著看她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