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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言妍

  「小姐——」小青尖叫著,驚動了全府。

  子峻早跨階而下,看見茉兒眼緊閉、血直流,他的心緊縮著,慌忙地抱起她大喊,「快去請大夫來!快呀!」

  她是如此的輕盈,不比一片葉子重,他卻要她背負所有的沉冤血債?

  悔恨如潮水般湧來,在他每個急急的腳步間!

  千不該、萬不該,他這才明白,傷在她,自己卻更痛;他的一切落魄失意,都是因為太在乎她了,卻沒想到竟也同時將她逼到傷心傷身的地步!

  「茉兒、茉兒!」他終於嘶啞地喊出她的名,她的血染上了他胸前的衣襟,強烈的痛更是纏扯不清了……

  天呀!上蒼給他一個茉兒,到底是恩典,還是詛咒呢?

  茉兒夢見祖母,見她正在弄吸毒石。

  「你知道子峻有婚約,是不是?你叫哥哥用錦衣衛逼著他娶我嗎?」茉兒逼問著。

  「因為你喜歡他呀!」歐陽氏面無表情地說。

  「但他恨我,這樣我寧可當尼姑!你們真害了我啊!」她突然捶著祖母大哭起來。

  歐陽氏舉起吸毒石放在白乳中,白乳竟成黑色,她叫著,「我要死了,護不了你了……」

  茉兒猛地醒來,黑夜中,帳外只有一盞油燈,燈下子峻正看著書。她眨眨眼,以為自己仍身在夢中,但好一會兒後,他依舊沒有消失。

  她不想見他,又閉上眼,重回她迷亂的世界。

  她看見姊姊和姊夫在曲廊邊吵架……

  「你自己沒出息,還敢給我罪受!」嚴鶯說。

  「我只不過是想調職,想要更肥的缺。」袁應樞說。

  接著,兩人吵得更凶,差不多要打起來了。

  姊夫朝門外走來,她躲在圓柱外,怕被他撞見。但在他怒氣沖沖的表情中,姊夫竟突然變成子峻!而子峻邊走邊惡狠狠地說:「哪一天我要是有辦法了,一定第一個休掉茉兒,就等嚴家倒的時候,沒人能奈我何!」

  休掉茉兒?!

  因為太震驚,這一回她醒來,人還直直地坐起,驚喘了一聲,把丫環們都引了過來。

  「小姐,你醒啦!人怎麼樣?傷口還痛嗎?」王奶媽一面扶她一面說。

  茉兒整個人迷迷糊糊的,發現自己長髮披散著,額頭上紮了一圈白布,人有極強烈的虛弱感。她再努力看清楚眼前的景物,桌上的臘梅已然不見,換成青瓷瓶和幾枝帶苞的桃花。

  「春天了嗎?」她輕聲問。

  「是呀!這幾日天氣很好,雪都溶化了,桃花是家裡大小姐送來的,說是宮中贈的。」小青回答。

  「姊姊知道我生病的事了?」茉兒皺著眉頭問。

  「不敢說。」小萍回答。

  「小姐,你該說的!瞧任家是怎麼對你的?姑爺不與你同房,又待你不好,害你受害,你幹嘛一直忍嘛!」小青忿忿不平的說。

  「我說不許就不許!」茉兒加強語氣強調,又問:「我躺幾天了?老覺得好久、好久。」

  「三天。」王奶媽回答。「大夫說,額頭的傷不要緊,倒是小姐心悶氣塞,所以弄了不少補藥,說要好好調養身子,這也是姑爺交代的。」

  「姑爺」兩字挑起茉兒種種的傷心記憶,因此她沒有答腔。

  這時,外面傳來男人的說話聲音,小萍走出去看,再回房說:「是姑爺呢!他方從翰林院回來,知道小姐醒來……」

  「我不想見他。」茉兒平靜地說,後又加了一句,「我很累,誰也不想見。」

  她面向著床裡躺下,淚沿著眼角流下來。三天後醒來,一切未變,仍有許多事要思索,她不能再當個純真無知的幼女了。

  一個喪母的女嬰兒,被帶到祖母的身邊細心地養護,和兄姊受不同的教育,除了女紅和讀書外,就是唸經和禮佛,在她被選為「雲裡觀音」後,日子過得更清靜。

  直到前年春天,和姊姊到江南,才接觸到外面的世界,見識到自己生於嚴家,是多麼的不尋常。在每個地方,大家都奉承他們,享受無往不利的特權。

  就在淳化,她遇見子峻,才曉得這些特權不是都對的,她的一舉一動,或許會造成別人的困擾,甚至不合法規,但他們權勢壓人,別人敢怒而不敢言!

  可她依然沒有睜大眼去看清楚,姊夫中探花,去年的一甲三人,全是祖父的好惡,沒有公正可言。

  子峻因此故意在考試中落後,但仍逃不過娶她的命運,而她的婚姻,也是祖父一手操縱他人的生死才達到的。

  為什麼她沒有去一一釐清,去弄懂她背後那翻天覆地的手?更可怕的是,也許她懂得,看父兄的擅權納賄、看姊姊的霸道凶悍、看奴僕們的斂財貪污,她其實心裡早就明白,只是安於那種生活,舒舒服服的,所以不願多想、多費心,便得過且過了。

  但那十大罪及五大奸,毫不留情地揭開紗簾後醜陋的真相,背負著如此多的罪惡,她怎能安然地活著?怎能每日只想著和子峻恩愛長久呢?

  逼婚的結果、錯誤的妻子、不齒的姻親,一道道都是難解的惡結,她該如何自處?

  女人有三從四德,命由婚後才開始,這種注定不幸的糾葛,真要持續一輩子嗎?

  她改變不了自己是嚴家女兒的事實,那麼,子峻妻子的身份能不能取消呢?不!要取消,就是休離一條路,像姊姊一樣,但她沒有犯七出之罪,又如何能甘心?

  若是不曾遇見他那該有多好?但沒有他,人生又更無味!茉兒想了又想,想得頭都痛了,仍走不出這揪心的迷障。

  當她在窗內心灰意冷時,子峻也在窗外凝重著一張臉。

  「小姐堅持不見姑爺。」小萍說。

  「姑爺若是怕小姐會回嚴家告狀的話,請姑爺放心,她不會的!」小青半帶諷刺地說:「她向來對姑爺只有好話,即便是違心之論,也不講一個壞字。」

  「小青……」小萍覺得不妥的拉她的衣袖。

  「本來嘛!以前薰香拜佛請他他都不來,現在天天來,是傷了人,良心發現囉?」小青欲罷不能的譏嘲著。

  「你這女人真多嘴耶!」任良看不慣的說。

  「是呀!當然沒有小萍溫柔又善解人意囉!」小青凶巴巴,雙手插腰的回駁。

  小萍氣呼呼的回到屋內,弄得任良也是一臉青黑。

  子峻默默地走出月洞門。三天來,他夜夜都陪著昏迷的茉兒,那種夫妻的感覺,自然得像是呼吸吐納。

  他對淳化的茉兒,始終沒有忘情,即使是三個月痛苦的婚姻,喜歡和依戀仍日日加深,相思總斷不了。

  因為有情,他更要抗拒!不願意自己在將心給了茉兒後,身又陷於嚴家的萬劫不復中。

  他要茉兒,好想要她,但卻怕透了嚴鵑背後那毀滅的力量,他該如何處理這所有的混亂呢?如何在政治險惡中,和茉兒築出一個天地,不受到外來的干擾呢?

  走近她或遠離她?答案的選擇太難,正如他躊躇的腳步,在這場意外後,完全失去了方向。

  又過了三天,茉兒已能下床走動,傷口也收合,能夠梳發戴簪了。

  嫂嫂和小姑們都分別來探望她,連婆婆徐氏也來過兩次,唯獨子峻,仍被拒在門外。

  起更時分,窗外下起細細的雨。茉兒又想起天步樓的一景一物,此刻的江南,必如韓愈詩中所寫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益發得像一場夢吧!

  她再度走到桌前,看子峻今晨送來的卷軸。初初打開時,她的心猛然一跳,是一幅少女的畫像,畫上的人兒有著純真、神秘的笑容,左下角題著「子峻庚申年淳化遇茉兒」,右上角則是「茫茫天步,湖山漠漠」八個字。

  他真的是畫她嗎?就像此刻,茉兒不知有多少次來到桌前,反覆地看著,卻都有一種不像真實的感覺。

  他在淳化也對她動了情,所以費心地將她入了畫?

  這一天中,她的心老在飄浮,臉上也多了幾分血色,彷彿映襯著青瓷瓶裡的桃紅。

  「小姐,你這一摔,倒摔出姑爺的回心轉意了,你就見見他吧!」小萍在一旁勸說。

  「哼!哪有那麼容易?從新婚到今天,近四個月的冷落,怎能馬上就原諒他呢?」小青不以為然的說。

  回心轉意?茉兒沒那種期盼,只是由他的卷軸中,知道他的折磨和痛苦不少於她,甚至比她承受得更多。

  她要小萍磨墨,沾了一日的筆,雖有無數心事,卻什麼也寫不出來,只能忡愣。

  「姑爺又來了!」小青在門邊說:「小姐是不是又不見呢?」

  茉兒丟下筆,深吸一口氣說:「請姑爺進來吧!」

  子峻走入房內時,小萍又多燃起一盞油燈才闔上門離去。搖曳的火光中,有一種獨處的親密氣氛。

  「請坐。」茉兒客氣的說。他的俊逸風采,每每教她心動,此時,在她的房裡,更不能免。

  他不再有排拒或冷漠的樣子,反而一如初識時的溫文儒雅,開口便說:「看過畫了?雖然不是很好,但也自信得了幾分神韻,希望你不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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