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兒、嚴鶯和姑姑們,以出嫁女兒的身份,會在固定的時日回去祭靈和守靈。
哭了許多天,淚已干,成了紅腫的眼,有時茉兒回頭,會看見立在一旁的子峻,穿麻衣、系麻結,有種陌生感。他不當她是妻子,是否也以厭煩的心情來參加喪禮呢?
子峻倒是誠心哀悼,他對歐陽氏的印象並不差,尤其縞素淨顏的茉兒,如雪中梅般,一哭,他也隨之心酸。
但兩人之間的僵局,令他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在茉兒滿盛傷痛的眼中,更成了事不關己的冷淡。
有幾個夜裡,祭鈴遙遙、狗嗚哀哀,白燭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茉兒和姊姊一直無法入眠,便長談至天明。
提到丁憂的規矩,嚴鶯說:「按照禮數,爹要扶棺回袁州三年才能再進京,但爺爺以獨子的理由,請皇上讓爹留在京師,改由大哥以長孫之名代替。」
「這會引人議論吧?守喪三年,原是子女應盡的責任,爹如何能例外?」茉兒問。
「傻妹妹,爹怎麼能走呢?爺爺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寫青詞、論政務,全要靠爹幫忙,如果爹離開京師,一堆惡狼會馬上撲過來,不把嚴家吃死才怪呢!」嚴鶯一瞼嚴肅的說。
茉兒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姊,嚴家在外是不是常欺人斂財、玩弄權術,所以惡名昭彰?」
「你是從哪裡聽來的?是妹夫說的嗎?」嚴鶯厲聲問。
「子峻什麼都沒說。」茉兒連忙否認,「你不是叫我要有點心機嗎?我只是看爹和哥哥,不讀書、不思過!天天和一群酒肉朋友鬼混,行為不端,害全府的人都跟著學……」
「噓!你可別讓你那書生丈夫給騙了!現在的士子,滿口仁義道德,哪個人心裡不是想著陞官發財。」嚴鶯一臉的鄙夷,「我教你,嚴家的女兒天生就要強,一下子就要把丈夫壓得死死的,像你姊夫,我說東,他絕對不敢往西,對我只有服服貼貼的份。」
「可是嚴家女兒要如何強法呢?」茉兒忍不住問。
「才多呢!你得告訴他,身為嚴家女婿,官升得比別人快,肥缺第一個拿,錢財滾滾來,要什麼有什麼,等他明白娶你有多幸運時,他當然會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啦!」嚴鶯很得意的說。
「子峻並不在乎那些東西。」茉兒淡淡地道。
「他不過是故作姿態而已,富貴誰不要呀。」嚴鶯冷哼一聲,「你就好好地旺夫給他看,多往任家塞些好處,待他食髓知味後,不把你當聖母娘娘捧著才怪呢!」
這真的有用嗎?
既嫁入任府,茉兒就決心要做個好媳婦,和子峻的僵局打不開,是因為他和嚴家有不同的理念及作風,連帶的也對她有著莫名其妙的成見和怨怒。
以柔情解不了兩人之間的結,那麼,誠心的幫助呢?人非草木,子峻總會有感動的一日吧?
她不會像姊姊那樣河東獅吼式的強法,而是要夫妻相敬如賓,彼此以心坦誠相見的恩愛。只是,她有辦法達到嗎?
她又想到高幼梅,那女子在子峻的心中,有多麼重的份量呢?
歐陽氏封棺那日,一片嘹亮的哭聲,大部分是來自她生前所收的一堆乾女兒和乾兒子。
可真正傷心的,大概只有失老妻的嚴嵩,和曾最受寵的茉兒吧!
茉兒哭得肝腸寸斷,在幾至昏厥時,後面有一雙手扶住她。淚眼朦朧中,她並沒有知覺,直到喪禮近結束,她輕抬頭,才發現手的主人是子峻。
她的淚更多了,整個人虛軟的靠在他的懷裡,他並未推拒,還主動攬住她的背。茉兒由他的胸臆間,感受到一聲沉重的歎息。
又愛又恨的心,再一次翻攪於子峻的五臟六腑內,他害怕和她成為恩愛夫妻,但她的善良及多情,卻不時軟弱著他的堅持和意志,理智和心,總往不同的方向奔馳!
茉兒卻沒有這種煩惱,她對子峻的情愛、永遠是同一個方向的。他的擁抱讓她相信,總有一天,他將會不在乎她的出身及逼婚方式,全心全意地接納她。
如此一來,奶奶在天之靈,才能得到真正的寬慰,不是嗎?
* * * * * * *
天陰覺覺地壓了兩天後,終於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小小如棉絮的雪花,在空中飄旋幾下便消失,連寒意也躇躊著。
已隨夫調官回京的嚴鶯,特地送來早發的臘梅給妹妹欣賞。
其實,茉兒最想念鸚鵡「阿奴」,問到它時,嚴鶯說:「挺笨的,就會那幾句難聽的倭語,咱們的漢語老學不會。新鮮感沒了,就丟回給胡總督啦!」
唉!她的「鸚鵡賦」費了好一陣子才完成,想念給「阿奴」聽,只怕也沒機會了。
若要平心而論,「阿奴」不過是讓她回憶到那無憂無慮的時光,還有心情為話都說不清的禽鳥作賦,多快樂呀!
現在的她,怕是連一首詩都做不出來了。
茉兒望著桌上的澄泥硯,雲紋紙和紫毫筆,有雪、有梅,最易成詩,但她心中老想著「漱玉詞」中的冷冷清清和淒悽慼戚……
新婚邁進第三個月,經歷過生死,子峻依然守著原則,以書房當天地,那曾肌膚相親的一夜,漸如遙遠的夢。
茉兒告訴自己別急,在一些時候,她曾看見他不自覺流露出來的柔情,雖然短暫,卻燃起她一次次的希望。
這是她自己執意要來的婚姻,就要努力守護,不是嗎?
這時!院子裡響起聲音,小萍走進來,「大少奶奶來了。」
大少奶奶,亦即子峻的大嫂,閨名復秋,在這些日子,由於茉兒特意的示好,兩人已相處得不錯,情同姊妹。
「萌兒在午睡,所以想趁空來你這兒完成『水田衣』沒吵到你吧?」復秋問道。萌兒是她三歲大的兒子。
「沒有,大嫂來得正好,我一人賞梅還嫌寂寞呢!」茉兒高興地說。
復秋先瞧那淡白清雅的梅,再看茉兒,忍不住說:「花香人艷,你的一身喜氣還在,就可惜子峻的倔脾氣……」
「子峻也有待我好的時候……」茉兒話一出口,又覺不對。
提到這件事,是全部任家人的尷尬和疙瘩,復秋不想大多嘴,忙轉移話題,「快看看我的『水田衣』花樣拼得不夠漂亮,還要請你改改呢!」
所謂的水田衣,原是指和尚以條布縫製的袈裟,後來不知源於何時,婦女們皆以零頭布製成衣裳,但顏色、材料和形狀卻更講究,進而成為一種時尚。
當然,貧人家的水田衣太過簡樸,不夠好看,但富貴人家的水田衣則華麗耀眼,甚至不惜為一小段布片而毀去整塊錦緞,極盡奢侈之能事。
茉兒的嫁妝中,就有幾件水田衣,集紗、絹、綢、緞於一身,色彩質料罕見者皆有,充分顯示出嚴家的財富。
任家向來不允許婦女擁有水田衣,所以對茉兒擁有的,皆投以羨慕的眼光。
茉兒人慷慨,乾脆拆了自己的水田衣,做了合婆婆、大嫂和小姑的尺寸送給她們,當作一種討好及收買的手段。
她看看復秋那件快完成的外袍,油綠、柔藍、嫣紅,甚至少見的玉色羅都縫上了,她突然想到說:「我有一塊紫金繡百花的緞,原是宮中傳出的,如果在領子邊繞一圈,一定很美。」
「那必然珍貴,我……不需要……」復秋緊張的拒絕。
說歸說,但當復秋看到那紫金緞時,以女人愛美的本能,當然愛不釋手。
茉兒毫不猶豫地剪下兩塊,正是領口的大小。
「茉兒,真是太謝謝你了!這比我穿過的任何衣服都漂亮。」復秋比在身上,一會又糾著眉說:「可惜要給誰看呢。子峰到大同已經三年,還不知哪一天能夠回來?」
任子峰也是科舉進士出身,後任職兵部主事,三年前因俺答來犯,調至大同。
「他走時,萌兒才剛生兩天,現在萌兒都已經三歲大了,還不知道父親長什麼樣呢!」復秋有些傷感地說。
「他難道都沒有回家省親的機會嗎?」茉兒同情的問。
「有一次,但立刻又取消了。」復秋神情落寞的說:「我們也很奇怪,俺答那年降服後,就與我們大明和平相處,後來是需要衛所兵去建烽燧和挖濠溝,但也都完成了,就偏偏子峰無法歸來,真不清楚朝廷的用意何在。」
茉兒忽然想起嚴鶯的話。嚴家女兒可以旺夫家,讓夫家要什麼有什麼,而現在,她並不是要買官鬻爵,只是要幫助子峰和復秋夫妻團聚,這應是好事一樁吧?
只要她向爺爺說一聲,內閣首輔的官令一發,子峰不到幾日就可以返家,任家一家一定會欣喜若狂的。
屆時,子峻或許能體會到娶到她嚴茉兒的「幸運」吧?
「俺答兵已擊退,防禦工事也做好了,大哥沒有理由再滯留邊塞。」茉兒明白的說:「你放心,我向我爺爺提一聲,大哥馬上就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