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軍登上船艦後,一艘艘載滿了士兵的船艦平穩地滑過江面,清晨的江面上很平靜,偶有數只江鷗低叫地飛過,或是跟隨在船艦後頭嬉戲,這是個一如往日的早晨,天際澄淨、江水剔透,帶著濕意的空氣裡,嗅不到絲毫戰爭的氣味。
但在日頭愈升愈高,他們也愈來愈靠近對岸時,站在船頭的玄玉,迎著帶了點刺鼻氣味的江風,遠眺著遠處岸上面臨三面夾擊的九江城,未熄的裊裊烽煙仍在上方徘徊,染黑了九江的天際宛若重雲密佈,陽光照射在遭到損壞或經歷過煙熏火燒的城牆殘垣上,看來有些漆黑,在岸邊,那夜燕子樓所率的戰船也仍停泊在江岸邊。
大軍登岸後,玄玉先令戰船開回楊國長江沿岸,順著安全的江道續往下游前進,再親率大軍踏著岸邊的江水,繞過攻守方酣的九江城,開始朝上游前進。
遠離了九江城後,他們在幾座居於九江附近的城鎮遇到了點抵抗,但對方皆不是敵手,原本行走在岸邊或是城間的大軍,隨著江岸地勢的改變,離開了江水走入了岸旁林木生長得甚為濃密的林中,據軍中的嚮導說,這是捷徑。
林間走了一日後,在次日天明時前方探子來報,如玄玉所料,南軍一支位在九江不遠處的軍伍,正奉命趕往九江支援,全速朝他們這個方向開來。
收到這消息後,軍中眾將軍皆面有難色,只因若在這處偌大的林間與敵軍交鋒,萬分不妥,因林戰的缺點實在太多了,軍伍不能佈陣、騎兵不能策馬衝鋒、步兵們慣用的長形陌刀或是槍矛,也不便在林木密集的林間使用,加上所有的戰略、計策在這林間也全都派不上用場,任再如何英勇的兵將,面對此境,也難敵困況。
若是不願林戰,那就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往後退,撤出林外再戰,可他們光在林間疾走就走了一日,若是退出林外再戰,那麼先前這一日的光陰就即將耗費,且更讓敵軍接近九江一步;另一個選擇是,大軍繼續前進,趕在敵軍入林前在林外與敵軍交戰。可這二者他們卻皆不能選擇,因敵軍已即將入林,而他們離出林處,也還有段距離。
不願耽誤時間的玄玉選擇繼續前進,並下令全軍準備在林間與敵軍交鋒。
林間草木,在士兵們踏過時沙沙作響,而這聲響,也是此刻寂靜的林中唯一的音律。在玄玉的令下,盾伍與箭伍走在前頭,騎兵們將戰馬置於大軍之後,與步兵皆背弓或弩,攜短陌刀前進,堂旭身後那柄大刀,此刻在林中看來,極為不適,可玄玉沒有說什麼,也沒特意叮嚀他些什麼,玄玉的無言,或許是出自於多年來對於他的信任。
在穿過林葉間的朝陽照射下,刀光刺眼閃爍,白亮的光影在翠林間四處晃動,堂旭身後這把數年前玄玉命人替他造的大刀,很重、很沉,就與他原有的那把一模一樣,細心的玄玉,怕他會用不慣,甚至連刀柄上遭他長年握出來的紋路也都命人造出來,當年他頭一回將它接至雙掌中時,他總覺得喉際緊得有點疼,除了謝字外,口拙的他,不知還能對玄玉說些什麼。
那時玄玉的臉龐,他一直記得很清楚。
如今,在一邊前進也一邊等待著與敵軍交鋒的這個當頭,堂旭卻看不清,一直走在他前頭的玄玉,此刻他那逆光下的側臉。
兩國開戰以來,玄玉變得更沉默了,不知是因袁天印不在他身旁的緣故,所以玄玉少了個能夠說上話的對象,還是因有太多的責任與期待壓在玄玉的肩頭上,讓玄玉累得說不出口,因此玄玉連他也不願開口。開戰後的每一日,玄玉除了鎮日在行轅中聽取軍情,並在作出反應後命人回報給前線,或是和各將官商議軍機與決定下一波攻勢外,玄玉還派出大批內間潛入南國,四處散佈對南軍不利的負面消息,以及他楊軍是如何壯大,將在多久後就攻陷南國一帶的臨江眾城,再率大軍聯攻至國都丹陽。
玄玉在內間這方面的作法,有點陰險,但他明白。戰爭中,本就沒有什麼正人君子或是光明磊落,只有節省兵力與時間,動搖敵軍軍心,遠比展現軍威動武恫嚇來得有效多了,只是他不確定,這究竟是袁天印事先就教過玄玉的,抑或是玄玉自己想的,不知怎地,他突然很希望,這是袁天印所想出來的而不是玄玉,他不想……數年前由他撐著傘一塊走在洛陽街頭上,站在傘下邊低聲詢問他身後的刀背了幾年的玄玉,太快,變了樣。
可他知道,這一戰的勝負就背負在玄玉的身後,玄玉不能不變。
於是他在玄玉的沉默間,發覺他再也找不到當年傘下的那個玄玉,他不知下令三軍開戰的玄玉,這些日子來心底究竟在想些什麼,面對聖上所給的,只能勝不能敗的這個前提,玄玉又是如何讓自己在這重責下調適過來的。如果說,權力會讓人瘋狂、也會把一個人給壓垮,那麼手擁調度指揮六十萬大軍軍權的玄玉,現下的心情,又是如何?
層層理不清的思緒,被更多加入林間的聲響打斷。
穿過樹叢直襲而來的箭雨,來得很突然,幾乎是在箭到響起嘯音時他們才發覺,來不及回報敵軍已到的探子已死在前頭的林間,隨即一批又一批居於大軍前的前軍步兵倒下,一根根未射中的敵箭,大部份釘穿在樹幹上,或是墜落在腳下的草叢間。
林間若是采箭襲,不適遠距,只宜近距。命前軍的步兵持盾續往前走,玄玉打算先縮短了兩軍之距再行箭攻,直將兩軍之距拉至不能再近的距離後,等候已久的箭伍在前將軍的令下還以箭攻,同時步兵也持盾前進,先殺敵軍箭兵,以擴大兩軍交鋒的兵員範圍。
不過多久,廝殺在林間展開。
自陌刀刀尖落下的敵軍鮮血,掉至楓紅落葉一地的林間,看來並不怎麼突兀,因此生死的感觸並沒有那麼深,可喊在口中的殺敵聲,卻聲聲在林間迴盪不已。守護在玄玉身畔的堂旭,在玄玉率中軍前往支援前頭的前軍時,心驚膽跳地看著他身先士卒的動作。
可能是玄玉也在等待著與敵軍親自交鋒的時機到來,因此玄玉不待在後頭安全的主帥位上。
不顧眾將軍反對的玄玉,奮不顧身地投入戰場,逼得所有跟隨的大將也一湧而上前去護帥,前頭的步兵眼見就連主帥都身先士卒了,沉默的楊軍頓時氣勢一振,殺敵也格外奮勇,眼看著大軍原本是處在久滯不動的林間,現下已替換成一步步逼南軍退向林外。
落葉與刀劍交雜的林間戰場上,領在前頭的玄玉,一刀深砍進敵軍的腹裡,刀未拔出,敵兵已至,令另一名跟在玄玉身旁的冠軍大將軍忙不迭地出聲。
「元帥!」
經他一提醒,隨之棄刀的玄玉,在冠軍大將軍護帥的掩護下迅速躍至一旁,他伸手朝空中一揚,緊跟在他近處的堂旭立即將他的帥劍扔向他。
為玄玉安危急得慌的堂旭,沒想到玄玉在接過帥劍後,彷彿像換了個人,更像是得了水的魚兒,使出慣用劍法的他比用陌刀時更加熟稔,殺敵的動作也更加俐落,先是前去搭救方才救他的冠軍大將軍,次再率著步兵逼敵軍一步步退出林外,令後頭的將軍與士兵們,在見主帥一馬當先的殺敵後,莫不飛快地跟進。但不知是哪個聽見方才冠軍大將軍所喊的敵軍,卻在此時出了聲。
「敵軍領頭的是楊國大元帥齊王玄玉,誰若殺了他即可立下大功!」
敵將響亮的高呼聲,滲進了在林間吵雜的兵戎聲中,玄玉二話不說地將手中之劍插在草地上,飛快轉身拔出一根敵軍射在他身旁樹幹上的箭,取來身後的弓將箭搭上弦,迅速射向敵軍高喊著他身份的將領,動作一氣呵成。
可即便是這樣,敵軍還是發現玄玉的身份了。
為此心急如焚的堂旭,與其他緊跟在玄玉四處的諸位將軍一樣,想也不想地即護在玄玉的前頭,可玄玉卻似乎對敵軍知曉他身份並不怎麼在意,抽起了插豎在地上的帥劍後,依舊舉劍上前殺敵,在那一刻,堂旭怔了怔。
也許是錯覺吧,他突然覺得,此刻的玄玉,眼神和當年深夜落雨時分初抵洛陽總管府的樂浪,很像、很像。
將敵軍逼出了林間後,定眼一看,是塊平坦的江原,敵我皆無處可躲藏,估算了一番,敵我之數有一大段明顯的差距,楊軍占於上風,玄玉勾了勾唇角,自前陣退至陣中主力,命前頭的騎兵重新上馬,步兵重組方陣,由持盾與陌刀的步兵領在前頭抵箭開道,箭兵緊挨著持盾的步兵,在後頭,則是被護在盾下的騎兵與負責肉搏衝鋒的步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