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回攻南前,他也曾隨著余丹波打過多回流寇,殺過無數寇軍,可卻沒有一次像這回如此血腥慘烈,或許是因為,敵我雙方身後所背負著的,不只是生死,還有國家興亡,因此不能回頭的戰士們人人格外賣命,在用盡氣力中,順道也把僅有的一切都豁出去,故而戰場上的人命格外像是草芥,遭馬蹄踐踏後的碎骨殘屍中,有人站起也有人倒下,生命變得只在眨眼瞬間,而人命,比起那嚼咬在牙縫間的花生米,還不值。
越江而來踏上戰場前,他曾想像著當玄玉率著大軍凱歸時的勝利光景,也曾有過拜將封侯的無限想像,可現在,在他空曠的腦海裡,卻僅剩一個念頭。
活下去。
他只想活著回到遠在長江對岸的楊國!
揉混了風聲,敵軍使勁朝他擲來的利矛,帶著咻咻難以言喻的嘯音,飛快地與他擦肩而過,刺碎了他肩上的鎧甲,顧長空迅速回過頭來,不容遲疑地再次舉握起手中的戰矛,用力朝欲上馬的敵軍將領頸間刺下,自敵軍頸間噴射而出的熱血,濺了他一頭一面,而他,就連伸手拭血的時間都沒有,在下一個敵軍又朝他撲上來欲扯他下馬時,他用力拔出還卡在敵軍將領頸間的戰矛,使勁格擋住敵軍砍來的長形陌刀,另一手,則是飛快地抽出配在鞍旁的陌刀,傾身奮力一捅,再抬起腳將遭一刀刺穿胸坎的敵軍,給踢至污血遍佈的黃沙裡。
抬首一看,馳在最前頭的余丹波,在敵軍中軍裡找著了指揮敵軍的將領,余丹波將馬腹一挾,奔馳的飛快,顧長空以陌刀拍打著馬兒,即刻也追了上去,馳至中途,只見余丹波突將整個身子側掛在馬腹旁,一壁閃躲敵軍射來的箭雨,一壁張開了那柄需有兩名壯丁才拉得開的余家弓,緊接著,猛然松弦放箭,強大的力道一箭射掉敵將的人頭,那顆額際間橫插了根兵箭的血淋人頭,快速滾落至遠處的黃沙裡,再經余丹波座下的戰馬馬蹄,一腳踩碎。
他目瞪口呆。
那顆遭馬蹄踐踏過的人頭,鮮血中混流著濃稠的白色汁液,濺在黃泥沙土上,顏色顯得突兀詭異,極力想壓下滿腹欲嘔感的他,用力轉過頭去,不想,去認清那是什麼東西。
為首的敵軍將領一倒,敵軍登時陣腳大亂,此時楊軍陣後手執長陌刀的步兵們,掌握時機馬上跟進殺敵,在前陣攻潰敵軍中央線,趁敵軍兩翼陣勢大亂後,所有留在中部後的步兵立即如洪水掩至,口中嘶喊而出的殺敵聲震天價響,閃亮的陌刀在秋日的烈陽下,刀光刺目得無法逼視。
在這片令人睜不開眼的亮影中,瞇著眼的顧長空,看見了余丹波位在戰駒上那具昂首挺拔的身影,聽他口中大喝著軍令,引導指揮著他們繼續前進殺敵。
如果說,這是一處人間煉獄,那麼身著一身光明鎧甲,挺身站在他們前頭的余丹波,就是引領他們殺出這片血獄的唯一方向。但在他心中,那個曾在軍帳中看著軍圖,或是現下遠遠馳在他們前頭奮勇殺敵的余丹波,卻再也不像是當年手捧著兵書,詳細地為他們講解戰法兵陣的那個斯文書生,更不像,如師如友與他們相處了三年的頂頭上司。
是戰爭讓每個人都變了嗎?
頭一回,顧長空覺得,戰袍上盡染敵軍鮮血的余丹波,看來,是如此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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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守在餘杭等著趙奔前來的南國將軍邢萊,利用潮汐起落與岸上的優勢,多日來,將趙奔所率大軍困陷在易守難攻的江口入海處,趙奔屢次突破防線欲率軍入江口,計高一籌的邢萊,總有法子讓他每進一步就得再退三步。
率軍退回海上的趙奔,從軍多年,從沒把幾個人的名號留在心底過的趙奔,不得不欣賞,這名被南國太子派來顧守餘杭的南國大將,可欣賞歸欣賞,趙奔仍舊得依德齡帥令行事。
餘杭江口守有重兵不易攻進,因此趙奔放棄自江口逆流而上入餘杭,改自餘杭遠處一帶海岸搶灘登岸,同時派一支船隊繼續佯攻由邢萊鎮守的入江口,為免大軍將因搶灘而耗損過多軍力,趙奔將眾船艦搶灘之處集中在同一處,不分散任何軍力,全力強攻,在船艦一靠近海岸時,各船艦紛紛朝岸上投出火禽火獸,先毀敵軍立岸點再行搶灘。
當邢萊識破趙奔伎倆,率大軍自江口趕來時,由趙奔所率的楊軍軍伍,已自焦焚處處的海岸邊登岸。
同一時刻,位在餘杭西北方的南國京畿丹陽,戰事的硝煙也從未停止過。
原本人心惶惶的丹陽,在太子玉權親自擊退溫伏珈,並獲得連番勝仗後,南國一反開戰時的士氣低迷,軍心鼓舞、士氣大振,但玉權深知,眼前的勝利,只是個假象。南國大軍能守住丹陽一帶沿岸沒有用,因為南國雖將重兵部署在丹陽與九江一帶,可楊國最龐大的軍力也集中在這二處,九江若是一破,屆時聯合上游楊軍南下攻掠國土,再齊上丹陽的話,縱使丹陽是由石頭所造,也同樣要破。
他不能任九江坐以待斃。
幾回交戰下來,認為南軍足以守住丹陽的玉權,在另一批自國內各營趕來的軍伍抵達丹陽後,速召來丹陽頭號守將元麾將軍盛長淵等,於丹陽守軍的行轅中議事。玉權在議中作出決定,命盛長淵為行軍元帥,率丹陽大軍鞏固京畿,絕不能讓楊軍登岸,而玉權則親率十萬大軍趕往中游九江,去阻止楊國主力大軍東進。
當行轅中議完事的眾將官紛紛退出行轅外時,留在裡頭並未退下的盛長淵,靜靜望著身為南國太子,亦身為南國人民希望的玉權。
「溫伏珈若是捲土重來,盛將軍可有把握擊退?」即將帶兵離營的玉權,放心不下地瞧著這個與邢萊一樣名震南國的大將。
「回殿下。」他沉聲應著,「末將絕不會讓敵軍踏上南國寸土。」
「好!」玉權一掌用力拍在他的肩頭上,「丹陽前線就全權交給你!」
他的眼中寫滿擔心,「殿下真要隻身趕赴中游?」
「九江不能破。」玉權為他的表情怔了怔,雖是明白他在擔心些什麼,可也別無選擇。
「末將明白。」
「答應我。」玉權將所有的重托都交付至他的身上,「在我回來前,守住丹陽。」
經他這麼一說,盛長淵的眼底,頓時寫滿了替他抱憾的不甘。
「殿下若是能早個三五年登基……」與這個能文能武、且又憂國憂民的太子殿下相比,安躲在宮中的聖上不僅是無能,更是不顧國計,為何聖上不早些讓這有能的太子登基呢?太子要是能夠及早大權在握,他南國……今日也不會落到這等田地。
玉權聽了,氣息猛然一窒,用力別過頭去。
「別說了。」
在前來通知大軍已將出發的前將軍,來至行轅外向玉權稟報時,盛長淵對著即將踏出行轅的玉權喊著。
「殿下!」
玉權回過頭來,不解地看著突然跪立在地的他。
盛長淵大聲地請求,「為了南國,請殿下必定要活著回京畿!」
然而玉權並沒有回答他,只是用力朝他點點頭後,大步轉身離去。
迎著西風,走向中路正軍的玉權,即使知道盛長淵仍跪在原處,但他在途中卻一次也沒有回頭,他只是兩目瞬也不瞬地看著前方,用力挺直了背脊,然而盛長淵方纔的那句話,此刻卻一直在他的耳際徘徊不去。
活著回京畿……活著,就一定有希望嗎?
其實生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勝負。
他不能輸,只因戰敗的代價實在太龐大了,他南國,輸不起這場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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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尚未攻下,為免九江下游的南軍前去支援九江,造成余丹波他們更大的負擔,原本等著與樂浪會合的玄玉,決意親率五萬大軍前去九江下游攔截敵軍。
養精蓄銳、整軍待發的這一夜中,守在玄玉身旁的堂旭,見玄玉並無睡意,勸了玄玉許久卻依然不成的他,雖說玄玉都已叫他與其他將軍一般去歇息別守著他了,可他就是不走,硬是努力打起精神,一回又一回地,聆聽著外頭定時的打更聲,他覺得這夜很漫長。
在他的目光下,玄玉沉默地在行轅中坐了一夜,案上的茶涼了,燭淚也干了。
當黎明再次來到,東方遠處的山頭迸射出第一道晨曦時,著好戰袍的玄玉,繫緊腰際的箭筒,揚手取下掛放在架上的陌刀配掛在腰際另一側,在轉身走出帳外時,他用力握緊了堂旭呈上來的戰弓。
帳簾一掀,微瞇著眼看向天空的玄玉,從不曾覺得黎明時分的天際是如此清澈,葉上猶帶夜露的草葉,在風中輕輕顫動,神農營兩萬騎兵與三萬步兵,也在晨風的吹拂下甦醒,齊列在川聲嘹亮的岸邊,正一個接一個的登上戰船,準備前往對岸九江己攻下的渡口,自九江上岸後先行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