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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綠痕

  腳邊突遭一陣拉扯,廉貞飛快地轉過身,正準備一刀劈下,那個原本他以為早就戰死的神婢之一,此時竟口中涎著鮮血,伏在他的腳邊緊緊捉住他不放。

  「你殺了眾神對人間的仁慈……」斷續而森冷的話語,緩緩自聖詠的口中逸出。

  極度刻骨森涼的寒意直襲向廉貞,他毛骨悚然地直想扯回自己的腳,只因這女人口中所發出的聲音,並不是女聲,而是眾人的聲音,且她的眼神凌厲得像兩柄銳劍,似恨不得能刺穿他。

  她抬起一手指向他,「眾神……詛咒你與你的妻子……」

  「我的妻子?」他心頭一緊,忙蹲下身提起她的衣領,「牠們詛咒了什麼?」

  聖詠沒有回答,她只是一徑地笑著,而後頸子朝旁一軟,將他所不知也未解開的疑惑一併帶走。

  雖然他並不怎麼願相信那女人所說的話,也不知他與出雲究竟被詛咒了什麼,可事關出雲的安危,讓忐忑不安的他直想拋下手邊未完的戰事先行返家,但礙於身份,他實在是不能就這樣拋下與他性命相依,多年來總是相信著他的下屬與袍澤們,於是他只能懸著心,繼續追擊逃竄至沙漠中的地藏神子,一路追至迷陀域外後,他才將手邊的工作交給六器將軍們,十萬火急地趕回就在地藏邊陲的故鄉。

  但他沒想到,他還是晚了一步。

  就在他快趕回故里前,逃出城外的家僕等到了他,聽了家僕所帶來的噩耗後,他帶著不願置信的神情進入再不復原景的城中,入城後,他抬首望去,所見的,不再是如故的家鄉,往昔繁華的大城已在神子的進攻下被毀大半,用來防衛敵襲的城垛已傾大半,火光未熄的城中處處黑煙,心跳聲大得什麼都聽不清楚的他,飛奔過半座城回到了自宅,找逼了整座被毀的宅子、翻遍了所有殘磚片瓦,卻都沒有找著出雲的身影,直至他由宅邸四處一路找至城內時,他才在城心中找著了出雲殘缺不全的屍首。

  聽家僕說,城破之前,受全城百姓的所托,即將臨盆的將軍夫人率所有家丁抵抗神子,苦撐了幾日,卻遲遲等不到援兵出現,城破的那一夜,出雲在陣前產下一子後,命家中的老管家將小少爺抱出城,之後不久,出雲與所有家丁即遭攻進城內的神子們殺死。

  他只是晚到了一日而已……

  跪在城心中的廉貞,抖顫著手,淚眼迷濛地將等不到他回來的出雲擁進懷中,他伸手輕撫著她冰冷的唇瓣,怎麼也換不回那遲來的一日,他只留住了家破人亡,和滿腔沒來得及說出口的遺憾。

  猶燃燒的黑煙漫天蓋地遮蔽了整座破滅的城鎮,黑漆漆的,就算是日正當中亦見不著一絲光明,在那一日,他被困在由生死所築成的黑牢裡,不知該如何接受眼前已破碎如燼的一切,亦不知該如何定出這個負疚的罪責裡。

  但,無論再如何悲傷,日子還是淡淡地過去。

  過了很久後,當廉貞終於能自家破人亡的傷心中站起,他先是回絕了皇帝命他返朝的聖旨,之後,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去尋找那個出雲在戰中所為他產下的兒子,幾年過去,費盡了心血的他,並沒有找到出雲留給他的骨血,他卻漸漸察覺到他的身子似乎起了異狀。

  掌心中的印子,不知是在何時變得愈來愈明顯,那宛如紋繪上去的火焰,就像真實的火焰般在他的掌心中燃燒著,他變得開始多夢,並在夢中看見一些別的東西,一些……不屬於他的故事,還有女媧對地藏神子所有的愛。

  十幾年過去,他發現身邊的人們開始逐漸老去,他卻依然年輕如故,無一絲一毫的變化,總算明白了眾神究竟對他下了什麼詛咒。

  不老不死,他將永遠如此地活下去,但他的妻子呢?他始終不知眾神是對出雲下了什麼詛咒。

  隨著歲月一日日的過去,漸漸的,生命遙長到看不見盡頭的他,一年比一年麻木,也愈來愈心灰。

  出入沙場多年,再強再悍的敵人他都見過,但他從未想過要與時間為敵,亦不知時間這對手,竟是吞噬一個人心志最佳的蝕夢貘,這百年來,他的身邊留不住半個人,時候一到,他就得快些離開已熟識的環境,像個逃難的流犯似的,流離到另一個不知他來歷身份的地方去,不知不覺間,他再也嗅不出風的味道、嘗不出泉水的甘甜,四季在他眼中只剩下回黃轉綠,每一張曾經出現在他眼前的面孔,總在他不留意時逐漸老去,就算物換星移、滄海桑田,歲月如湍流一逝再不回首,他卻還是站在人間的原點,不變不老,也永無法跨出眾神為他所築的牢欄。

  他只能咬牙地把日子熬過去。

  但,究竟這樣的日子,還要熬到何時才會有個止歇的終點?

  倘若命運真可以如兩界之戰般,可以清楚地分個勝負,那麼在眾神與他之間,他不知眾神是否贏了,但這百年來,他很清楚,他輸了。

  輪迴再輪迴,相聚再別離,去年曾緩緩流淌的輕煙,已成了今年的滂沱大雨,在今是昨非的歲月裡,感情成了記憶裡斑駁的顏色,再如何想找回些許過去回憶的溫度,響應他的,卻總是一夜的秋雨寂寥。

  他已經忘了他的眼淚是在哪一年流乾的。

  一日之差所帶來的遺憾,在他身上,竟成了天下間最是寂寞,倘若這人間的種種僅只是浮夢,若是能夠醒來,那麼,那些心酸與眼淚,孤獨與等待,終將在天明時煙消雲散,只是他不知這眾神的詛咒將持續到何時,他亦不知,究竟要到何時,他們夫妻,才能擺脫這輪迴不醒的噩夢。

  或許,就像封誥曾說過的,這一切只是場夢。

  眾神的噩夢,還有他的。

  ☆☆☆☆☆☆☆☆☆☆  ☆☆☆☆☆☆☆☆☆☆

  「妳的表情像是我會吃了妳。」廉貞兩手環著胸,不怎麼同情地瞧著那個視他宛若洪水猛獸的女人。

  自那個登門造訪的藥王走後,這兩日來,原本急著想將他掃地出門的天都,卻是一個勁地躲在宅子內不肯見他,在他終於忍不住親自去找這個想把自己餓死在宅子裡的女人時,她卻一反前態,擺著一副像是活見鬼的表情來招呼他不說,還躲在角落裡發抖給他看。

  蹲在屋內一角的天都,有些害怕地嚥了嚥口水。

  「你……會嗎?」她是不是流年不利呀?怎麼什麼不拖,偏偏就拖了這傢伙回家找麻煩?

  廉貞莞爾地挑高一眉,「妳再繼續怕下去,我可能就會這麼做了。」看她這樣躲來躲去,其實也滿有趣的。

  冷汗一顆顆往下掉的她,聽了後,連窩也不要了,忙不迭地大步奔出廳門避邪去。

  「為什麼躲著我?」輕輕鬆鬆就跟上她的廉貞,邊跑邊靠在她身邊問。

  天都急著把他推遠一點,「不是人又不是鬼的,你說我能不躲嗎?」從百年前活到現在?姑娘她天不怕地不怕,不怕刺客,更不怕仇家,獨獨就怕這種類似死了後又從下面爬上來的東西。

  他登時停下腳步,飛快地握住她的掌腕,阻止她成功逃離自家家門。

  「看樣子,妳已經找到答案了。」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會後,他慢條斯理地將她政往自家廳門的方向拖。

  「放開我!」天都情急地想甩開他,卻遭他牢牢扣住,因敵不過他的力道,只能眼睜睜任他將她給拖回宅內。

  一拖她進門,廉貞立即將大廳廳門一關,霎時廳內籠罩在一片晦暗不明中,唯有絲絲西天的紅霞照入窗內,將雕功華美繁麗的窗欞,映成一地的血色骷髏手。

  「別……別過來。」在他愈靠愈近時,縮躲在角落的天都怕怕地抬起一指向他警上口。

  「我不會害妳的。」飄浮在夕色下的低沉嗓音,襯著他那一頭銀髮,令天都全身上下的寒毛全都起立站好。

  她轉身就跑,「我就怕你會說這句!」

  動作遠比她快的廉貞,身形一閃就來到她的面前,在她還來不及反對時,他拉過她的兩手,一掌貼放在他臉龐上,另一掌則貼在他的胸坎上。

  「慢著。」過了半晌,掌心下的體溫讓她不解地瞪大眼,「你是活的?」

  「我從未死過。」廉貞在她伸出一雙小手,在他身上四處摸來摸去一探究竟時冷著一張臉再道。

  天都隨即頓住手邊的動作,在他的注視下顫顫地深吸了口氣,然後不給面子地再度落跑。

  「這種說法更可怕!」這傢伙是想嚇死人不償命啊?

  備感無奈的廉貞一掌撈回她,一骨碌將她推靠在牆上後,伸出兩掌擋在她的身側,並欺近身於近懸在她的面前,阻止她再亂動分毫。

  「大家……」她看著他那張寫滿不悅的臉龐,邊結巴邊顫縮著肩頭,「大家有話可以好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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