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她不是這樣。
在她走至他的身邊,這才注意到她那一身非神子而是人子的衣裳後,段重樓更是滿心不解地看著這個似是徹頭徹尾改了性子的妹子,並且因此而皺眉再皺眉。
「天都,我能不能在這住個幾日?」無論他與其他五個姊姊再怎麼疼愛這個么妹,但他真的不能再任她這樣毫無道理,又繼續我行我素的下去了,因此這回他說什麼都要留在她身邊,好將反常的她給弄清楚。
天都還是千篇一律的回答,「不能。」
他垂下兩肩,乾脆在她面前扮可憐,「妳就同情同情我吧,妳忍心不把我自那個女人堆裡救出來嗎?」
「我這沒空房。」她邊說邊放下挽起的兩袖走回廳中。
「妳不是還有間客房?」跟進裡頭的段重樓,半轉過她的身子,一手指向外頭院裡另一問從沒人住過的客房。
天都毫不猶豫地拍開他的手,「就算有,也不能讓你住。」開什麼玩笑,要是她收留他的消息被上頭的姊姊們知道了,那些姊姊肯定會來這掀了她家的屋頂。
「妳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她老實地承認,「對你,完全沒有。」她要是幫了她,那票姊姊定會把嘮叨的箭靶改定在她身上,她當然要犧牲他!
「天都……」當她穿起那件有著一雙長長水袖的外衫,並走至一旁取來另一柄用慣的舊劍時,段重樓不禁深深鎖緊了眉心,「妳要出門?」看她這副打扮,按往例來猜,十之八九不會是什麼好事。
「嗯,接了個新生意。」好不容易才打聽到那個廉貞的消息,她要是不快去辦成這件事,阿爾泰所給的期限就要過了。
「天都,妳能不能別再做這一行了?」勸過她不知幾百回的段重樓,實在是很不願見她繼續做這性命就在刀口上的行業。
她不以為意地聳著肩,「我不過是混口飯吃罷了。」
「那妳也不必特意挑這行——」緊跟在她身後的他,苦心不改地再次勸著,然而不想再聽他嘮叨的天都,在他一路念至屋外時,回過身朝他抬起一掌,制止他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的長篇大論。
「你要走時,別忘了幫我把大門帶上。」她指指遠處的大門對他交代,並在把話說完後就先行離開。
「那我呢?」被扔下的段重樓可憐兮兮地指著自己的鼻尖問。
她回過頭,誠懇地向他建議。
「有機會就快逃吧,姊姊們很快就會找到你了。」
☆☆☆☆☆☆☆☆☆☆ ☆☆☆☆☆☆☆☆☆☆
晨霧中,銀白髮絲在清晨微涼的風中飄揚。
高坐在樹梢上的廉貞,抬起一手看著手腕上由他所製造出來的傷勢,再抬起另一隻剛由封誥為他包紮好的手腕,沒半點記憶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為何又會做出這種自盡的行為。
或許在下意識裡,他是真的很想死,也不想再活了。
聆聽著林間不知已聽過幾千個歲月的鳥鳴聲,對於人間的時光變遷早已感到麻痺的他,總覺得這些總是站在枝頭暸聲繁唱著清歌的鳥兒,這麼多年來歌聲始終都沒有變過,可那些曾出現在他週遭的人事與物,卻無一曾抵擋住時光的洪流而留在他的身畔過。
若是當年他沒那麼做,或許他今日就不會落到這等下場了。
曾經在他心中出現過不下千百次的問句,在他漫無目的的瞧著林間時,又再次浮現在他的心頭,一聲又一聲地問過他自己,一顆懸在葉梢的露珠,無聲地自他的身旁跌墜而下,落在一地的青草中,他低首看著滿眼的綠意,猶記得上回他留心到四季的變化時,仍是個孤寂鎖清秋的秋日,怎在他的一個不注意間,大地又已披上了新衣?仔細想想,在他的記憶裡,四季中的三季似乎都在他的腦海裡缺席,唯一億得起的,只剩下那個無法遺忘的秋日。
每年當草地上沾滿了深秋的初霜時,他偶爾會想起,曾有個女人,遠在沙漠的另一邊等著他回家……
思緒被林間一陣輕響拉回的廉貞,不動聲色地將眼眸瞥向遠處林問密生的草叢,定看了一會後,他又回過眸,繼續裝作沒發覺林間人的存在。
他是不是發現她了?
藏身在草叢裡的天都,在他不經意的一瞥後,趕忙壓低了身子,在見他閉上了雙眼似打算小憩一會時,她才放心地鬆了口氣,再一次打量起那個高高靠坐在樹梢上的目漂。
找了他一日,也跟了他兩日後,她能肯定她絕沒找錯人,因樹梢上的那個男人,還真如阿爾泰所說的……不想活。
這兩日來,躲在暗處的她,就只是看著他一直在嘗試自盡,然後總是跟在他身邊、頭上有綹明顯白髮的男人,則是不斷地救他,一次又一次地將死意堅決的他自鬼門關前給拉回來。在連續看了兩日後,原本滿心納悶的她,漸漸對他們這死來救去的戲碼感到有些不耐了,她實在不懂,既然叫廉貞的這傢伙真這麼想死,為何負責救人的那個男於就是不肯成全他?
相形之下,身為她新僱主的阿爾泰,在這件事上就顯得痛快多了。
趁著那名老待在廉貞身旁的男子不在,不想再浪費時間的天都,算準了這是下手的最好時機後,她將一箭架上弦,穩穩地張開攜來的大弓,挽弓一箭將他給射下樹梢。
胸口中了一箭,自樹梢上重重墜地的廉貞,就連吭個聲也沒有,即掉落在遍地綠意的草地裡。待在遠處的天都,在過密的草叢遮去視線,看不見此時他的情況,但她卻沒忘記阿爾泰的叮嚀,決定如阿爾泰所願,在看見他斷氣後才離開的她,放下手邊的大弓自林子裡走出,但還未走至他的面前,她即愕然地停下腳步。
他沒死?
很確定方才一箭正中他心房的天都,眼中盛滿了意外,只因眼前這個整張臉龐都被披散的白髮覆蓋住的男人,不但還有氣息,躺在地上的他甚至還抬起一掌,當著她的面,慢條斯理地拔出那柄仍插在他胸口的箭。
天都訝異地眨了眨眼,在確定眼前的景況並不是她的錯覺後,她立即轉首看了看兩旁草叢中,凝結在草葉上顆顆碩大的朝露,而後她無聲地放下一雙水袖,揚袖奮力朝正準備坐起的他一擊,密集的露珠立即飛上前去,以強勁的力道顆顆穿釘過他的身子,令受襲的他,在身子被穿釘了無數個孔洞後,當下往後一倒再無動彈。
漫開的血水,緩緩染紅了在晨風中舒展新葉的綠草,天都收起水袖,瞬也不瞬地瞧著他那不再起伏的胸膛一會,再緩慢地將目光移至上頭,仔細地瞧著他的臉龐。
就如阿爾泰所說,有著一頭銀絲般白髮的他,的確是個年輕的男子,曾在夕陽下見過他一回的她,此刻終於有機會看清他的模樣。在那張緊閉著眼睫的面容上,五官線條深刻優美的他,清俊爾雅得像是哪國王都裡出身的翩翩公子,可他身上的衣著,和腰際所佩的那柄看似來頭不小的長刀,卻又和他那頭白髮一樣,與他一身尊貴的氣息格格不入。
這張臉……除了那回在九原國外,她是不是曾在哪見過?
愈是看著他,天都就愈覺得他給她一種十分熟識的感覺,雖然記不起,但他卻像個烙過的印痕,淺淺地浮印在她的心坎上,她一手扶著腦際,感覺某種隱隱欲發的記憶,像顆深埋在沙漠裡多年的玉石,在蒙塵多年後,即將破土重見天光。
沒來由地覺得整個人有些昏沉的她,不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股些微的痛意,亦開始在她的兩際擴大蔓延開來,深感不適的她咬緊了牙關力抗這股熟悉的疼痛,然而就在這時,那每回都來得很不是時候的幻象,又再次硬生生地插入她的腦海、出現在她的面前。
亮眼的黃沙中,曾經出現在她腦海中的人子軍隊旗幟,就近在咫尺飛揚,旗面遭風兒吹打所傳來的聲響,清晰地在她的兩耳裡迴盪著,在燠熱的風沙中,遭風兒吹動的髮絲覆蓋住了她的臉龐,令她看不清前物,她忍不住將它撥開,而後怔怔地直望著眼前高坐在馬背上,手中揮揚著一柄名刀,正與地藏神子們作戰的廉貞。
刺眼的刀光映入她的眼裡,但瞠大了眼眸的她卻不願眨眼以錯失眼前的種種,她屏息地看著一頭黑髮,面貌與現今無異的廉貞,在躍下馬背斥走了週遭所有的下屬後,站在原地直視著前方一名身著紅色戰甲的女子,並在那名女子衝向他時,揚刀一刀擋下朝他重重劈下的雙斧。
有著火焰標記的金黃色雙斧一進入她眼中,她立即認出那與馬秋堂所擁有的冥斧如出一轍,只在造型上略有些微不同的雙斧擁有者是誰。
「女媧?」她震驚地低喃,然而就在她一出聲後,原本即將要見到女媧臉龐的她,隨即被拉離這片真實的幻景再次回到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