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生正隨口要再找話題,忽然聽見阮冬故問他:
「孫子孝,你住哪兒?」
監生沒料到有人會記住他的名字,呆呆回道:「這裡有國子監提供的學舍。」
「是嗎?那可真好,我北上來京,吃喝都得靠自己。」
阮侍郎身居小巷裡的破宅,是戶部上下都知情的事。孫子孝暗示她:「如果能蒙首輔提拔……」呃,還是住口好了,因為看見很不會掩飾的阮侍郎,已經開始在風雲變色了。
這幾日相處,多少摸清了阮東潛的脾氣。平常看起來精力十足,像個活蹦亂跳的少年郎,但只要有人當著他的面提起內閣首輔東方非,那張還帶點稚氣的臉龐會在瞬間爆紅起來,像個紅臉小關公一樣。
「阮侍郎,你寫錯了,去年文武官員不加皇親開支,薪俸共是五十三萬三千兩,你少算三千兩。」孫子孝提醒。
阮冬故連忙翻開賬本察看,果然自己粗心大意,少補了三千兩。她內心微訝,看了孫子孝一眼。
「是屬下不該插嘴。」孫子孝立刻作揖道。
她回神,開朗大笑:「有什麼該不該的?我錯了,你糾正我是理所當然啊!孫子孝,我一向粗心,要是我再弄錯什麼,你一定要提醒我!」
孫子孝古怪地看她一眼,正要開口再說什麼,忽聞外頭有人叫道:
「李公公到!」
孫子孝聞言,直覺拉起她的手臂,推她往朝房外走去。
「喂,孫子孝,你做什麼……」即使她再笨,一看見朝房內的同事奔向門口,也知道孫子孝是拖著她恭迎那個什麼李公公了。
「戶部尚書呢?」李公公細聲問。
「尚書大人正在禮部那兒呢。」有名官員討好地說。
「禮部?哼,戶部尚書是去求救了嗎?」李公公冷笑:「好個戶部,分明是不把國丈爺放在眼裡,以為投靠首輔大人就是找到救命仙丹了?」視線隨意掃過官員們,忽地落在阮冬故臉上。他暗暗吃驚,向她招手:「你,就是你,過來。」
阮冬故一頭霧水,確定自己跟這個姓李的公公素末謀面。她上前,還沒開口,李公公就伸出光滑的手掌,在她的頰面用力摸了下去。
她瞪大眼眸。
「好細緻的觸感啊。」李公公驚歎,又羨又妒地問道:「小官員,你是怎麼保養你這一身肌膚的?」
「保養?」她呆呆地重複,渾身毛毛的。
「你瞧起來像十五、六歲,面皮白裡透紅的。說,你的秘方打哪兒來?」
「李公公是國丈身邊的紅人,他問什麼你就實話實答吧。」孫子孝低聲說道。
什麼實話實答?阮冬故忍住擦拭臉頰的衝動。她長這麼大,還沒有人這麼主動碰過她,一郎哥跟懷寧雖是青梅竹馬,卻很守男女之別的。
「你這小官員這麼藏私?」
「誰藏私了?要說你我有什麼不同,也不過是下官每天早起練拳健身而已,公公要認定這是秘方,好吧,您每天來找我,我教你一套拳。」她拍著胸說道。
李公公一時傻眼,沒有想到小小官員說話這麼豪邁又粗魯。
惡意的笑聲由遠而近,東方非現身在戶部,戶部尚書緊跟在後。東方非笑道:「阮東潛,本官遠遠就聽見你的大嗓門。你當這裡是市井小街吆喝嗎?」
阮冬故正要衝口答道,她要身在市井小街上,那她必定是抓蛇人,專抓他這種沒有天良的毒蛇。
哪知,她還沒有開口,李公公尖銳的叫聲就起--
「你就是阮東潛?」
「他就是阮東潛啊。李公公,您在宮中的消息落後了嗎?國丈爺的侄子就是被這阮東潛給親手監斬的啊。」東方非「好心」地解釋。
李公公臉色一白,細聲道:「首輔大人,咱家先行告退了。」匆匆趕去報訊。
「大人,阮東潛是戶部的人,這不是擺明了要讓國丈爺專挑戶部的碴嗎?」戶部尚書憂心忡忡,又氣又惱暗瞪這個上任沒幾天就帶來麻煩的阮侍郎。
東方非沒理會他,專注地瞧著阮冬故,嘴角抹笑道:
「阮侍郎,我瞧你好像不記得你曾監斬過人?」
她瞪著他,怒道:「我親自監斬的共二十七人,每一個人名、每一條罪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絕不會忘記,什麼國丈爺的侄子?他沒有姓名的嗎?」
東方非就愛看這阮家少年一臉理直氣壯的樣子,頭也沒回地問:
「戶部尚書,國丈爺的侄子叫什麼?」
戶部尚書歎氣道:「鄒進真。」
「鄒進真?是他啊!」阮冬故恍然大悟,罵道:「這人迷姦良家婦女,殺人逃獄,本就該斬!我監斬並無不是之處!」難怪當日一郎哥堅持將小有官名的鄒進真送往刑部處決,不要經她手,就是為了預防今日嗎?
東方非見她一臉不知大難將至,心裡更加興奮,笑道:
「阮侍郎,你可知國丈爺在朝中勢力?你小小一個侍郎豈能跟他對抗?好吧,你要低聲下氣地求我,我願為你化解這一次的災難。」
她呸了一聲,不理戶部此起彼落的抽氣聲,怒道:
「我要是怕了,當年我就不會親自監斬!」
東方非陰柔的眸瞳抹著光彩,不氣不惱道:「阮侍郎,你可知,你的所作所為根本不為自己留餘地?這樣的人,英年早逝的機會很高哪。」
她皺眉,不以為然說道:「當官的,就是要不為自己留餘地,百姓才有好日子過。國丈要是昏庸到裝瞎子,看不清楚自己侄子的罪行,那就衝著我來吧。」
東方非聞言大笑不止,笑到不得不用官袖掩住濃濃笑意。
「阮侍郎,本官愈來愈相信你能爬到今日的地位,憑的絕不是你一人才智。你以為國丈爺要對付你,會明著來嗎?舉個例來說,國丈爺身邊忠狗是李公公,李公公負責內宮採買,小至一片琉璃瓦,大至饋贈外國使節的珍珠寶石,開銷全由戶部負責。這筆帳不報檯面,李公公想報多少,皇上也是不管的,即使戶部的銀子不夠也得擠出來。往年國丈爺還算知分寸,不敢明目張膽貪污到驚動我這個內閣首輔。」東方非看著她,意味深長地說:「我要是國丈爺,必藉此事將戶部整得淒淒慘慘。只要我聯合工部、光祿寺、兵部,將戶部拔得一毛不剩,你就算去求皇上也沒有用了,戶部尚書穩死無疑,你這小小侍郎的職位怕也不保了,敢問你這個為蒼生的好心阮侍郎,到那時,你怎麼對得起天下百姓呢?」
阮冬故聞言一呆,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層。
她來戶部畢竟才幾天,雖然一切還在摸索中,但也知道戶部是六部裡最難討好的一個部門,光是皇朝歷代的戶部尚書沒有一個全身而退,就知道這個職位有多難做了。她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根本沒有想到堂堂一名連皇上都要喊聲國丈的老人,竟然也會要這種動搖國本的卑鄙手段。
戶部尚書低叫:「請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吧!戶部實在無法再負荷多餘的開銷啊!」
「哼,本官閒著沒事跟國丈爺作對,有我好處麼……」東方非忽然瞧見桌上攤開的賬本。他上前,仔細看那賬本後,詭異地睇她一眼,問道:「這是誰寫的?」
這幾天,他都待在禮部,每天早上都會聽見好精神的早安,也知道阮侍郎在重寫賬冊,只是--
「是我。首輔大人不允許重閱賬冊嗎?」她一臉理所當然,眼神卻游移不定。
「你寫的啊……」東方非緩緩打量她,眸裡透著難解的光芒。
在旁的戶部官員心驚膽跳,就怕這個權傾一世的首輔大人挑中了戶部惡整。
阮冬故極力掩飾心虛,一臉無畏地回視著東方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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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府--
「他真是阮東潛嗎……」東方非沉吟大半夜,始終無法揣測出真正的事實來。
「大人,大人!試卷來了!」
隨從手捧長盒奔進房裡,東方非立刻開盒取出試卷。他揚眉問道:
「這是阮東潛當年的試卷,確定無誤?」
「是。小人拿大人的令牌,親眼確認,的確是阮東潛當年應試的試卷。」
東方非攤開泛黃的試卷。打開的剎那,一見滿頁端正的字跡,俊目立露異采。
他一目十行,迅速讀完試卷,暗喜道:
「好大的志向、普通的才智。有夢想,卻不知現實,這一點與戶部裡的阮東潛倒有幾分相似之處,只是文章中少了尖銳、魯莽。」更重要的是,字跡完全不同。
科舉出身的官員不論程度如何,一手好字是基本,依戶部裡那個阮東潛的字體,別說是進榜了,連三歲小孩練字都比他強多了。
如果手部曾受過傷,勉強可以解釋為何字跡差異甚大,但那個阮東潛活蹦亂跳、身體健康,根本不像是受過傷的樣子……
「阮東潛,這份試卷讓你洩底了。」東方非喜形於色:「難怪我第一眼瞧他,就覺他不似二十出頭的青年。哼,是買官鬻爵嗎?你買官的意義何在?不在外地貪污,還得罪了老國丈,你買這個官不划算啊!」這假貨到底是什麼時候頂位的?是在一年前監斬國丈侄子之前,還是真貨被貶縣丞的時候就已經掉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