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冬故呆呆看著他,然後緩慢垂下視線,直看著自己的雙手。
「你好好考慮吧,你也可以撐著你的硬骨頭,就這樣被人整到死為止。阮東潛,你的正直能為百姓做什麼呢?本官真是好奇啊……對了,地牢唯一的鑰匙被你親手劈開了,恐怕要讓你義兄在牢裡多待一陣--」
「那倒不必,下官自有辦法。」她聲音沙啞,右手拉住沉重的鎖鏈,用力一扯,毫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鐵鏈拉斷,牢門頓時打開。
東方非暗吃一驚,沒有料到阮東潛力大無窮到這種地步。難怪初次見面,兩座石敢當竟會「飄浮」在空中,全是因為這阮東潛力大如牛。那麼方纔那一刀,可以想見即使砍在劍鞘上,壓在下面的手掌也會有多痛了。
「多謝大人教誨。」鳳一郎一出牢房立即作揖,感激道:「草民必會力勸我家大人,絕不阻礙國丈的前程。」
東方非見這白髮義兄一出牢就擋在阮東潛面前,心生不悅。
「你家大人若要阻礙,本官樂得在旁看好戲。阮東潛,下一回,要本官出馬,可就不只是斷指這種小事了。」語畢,拂袖而去。
鳳一郎目送之後,立即小心捧住她的左手。「冬故,妳還好吧?」
「痛死了……懷寧,你要阻止也不快點。」她痛得渾身冒汗。
懷寧平靜道:「我跟不上妳的莽撞。」藏在身後的雙手微微抽動,虎口至今隱隱作痛。他可以跟一個高手對仗,卻不願跟力大如牛的師姐打架,明明功夫輸他,他卻怕死她的力氣。
她撇撇唇,低語:「現在我可以體會,以前練武時你被我打中的痛了。」
「妳從未打中過我。」
她噗哧一笑,道:「一郎哥沒事就好,之前我跟懷寧緊張得要命,怕你出事呢……你們這樣看我做什麼?」
鳳一郎凝視她半晌,而後憐惜地抹去她下住滑落的淚。
「冬故,記不記得我曾跟妳提過,妳像顆石頭,只要妳認定對的事,無論如何就算擋了別人的路,也不肯妥協?」
「……一郎哥,我錯了嗎?」淚珠直滾腮面,難以忍住。
「妳沒有錯。」他柔聲道:「妳一向認定目標,就勇往直前,從來沒有後悔過。冬故,人的一生就像在走吊繩,不管妳偏向哪一邊,都只有往下掉的份,雖然妳必須為了自己的理想,微偏其中一頭,但妳能穩住自己的,是不?」
「理想?」她啞聲:「我必須學會與人同流合污,才能追求我的理想嗎?」
鳳一郎見她一臉迷惘又難受,心知她如今的思緒雜亂,形同在吊繩之上,任何言語都會讓她動搖。
「冬故,妳的理想是什麼?」懷寧忽然問。
「我的理想……」
「即使違背妳的良知,妳也想要做的事是什麼?」懷寧又問。
她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兩人。
她的理想啊……其實很簡單,只想皇朝成為名副其實的太平盛世;只想盡她之力,讓百姓都有屬於自己的安樂在,讓她兄長被人毒害的事不再發生而已--
難道她必須跌進污泥之中,才能真正為民做事嗎?
「冬故,冬故……」鳳一郎抹去她不停掉落的眼淚,輕輕摟住她,道:「妳心裡很清楚的,妳脾氣直,遇有不公之事必想出頭,沒有任何人能左右妳,這種性子是我跟懷寧最佩服的,就算它日我們的冬故學會了官場手腕,我跟懷寧也清楚妳骨子裡還是我們記憶裡的阮冬故,我們都在妳身邊,是不?」
懷裡還帶著少年般的身軀微微顫動,埋在他胸前的小臉又流淚了。從小她就是這樣,倔強又硬脾氣,即使掉了淚也不會有哭聲。
東方非下了好重的藥。重到他都要懷疑,東方非是在為她著想了。正直的人即使有心為民做事,也絕當不了長久的官,唯有與人合污,才能做他真正想做的事。
鳳一郎與懷寧對看一眼。後者默默拾起劍鞘,見到劍鞘上一道好重的凹痕,可以想見她方才用的力道有多重了。不知變通的師姐、許下承諾死也要達成的師姐、他從小跟到大的師姐……師父曾說,到最後命也會賠給她的師姐啊……懷寧摸著凹痕,無所謂地說:
「妳要走偏了,我跟鳳一郎,死也會把妳拉回來,妳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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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年,道士曹泰雪經百官共薦入宮,十二月初八,戶部侍郎阮東潛趕往晉江,親監修復晉江工程--萬晉史記一行。
第五章
萬晉十九年
冬雪紛飛,東方非剛步出文淵閣,沿著鋪上黃色琉璃瓦的屋簷下走回內閣,途中有官員疾步奔過來。
「大人!首輔大人!」
東方非停步,懶洋洋地睇向來人。
「怎麼了?誰准在你宮城裡大呼小叫,隨意奔跑的?」
「首輔大人,下官有要事稟告。」內閣一人為首,其餘為群輔。說話的官員是群輔之一,他覷向東方非身邊抱著文淵閣書冊的小太監,遲遲不敢說明來意。
東方非不以為然地說:
「不過是個小太監而已,他要有膽去告密,本官可歡喜得很呢。」
「奴才不敢。」小太監忙道,礙於懷裡的重冊,只能拚命彎著身子以表忠心。
東方非不耐煩地哼了一聲。
「首輔大人,近日皇上頻頻傳喚曹泰雪,方才消息傳來,皇上打算擬詔,明年擇日冊封曹家道士,大人可曾聽過?」
「沒聽過。」也許有人提,但他心不在焉。
「他跟國丈是同掛,如今國丈勢力坐大,為什麼去年您要暗許曹泰雪進宮?」
「本官做事需要向你報備嗎?」
「不不,下官只是、只是怕大人在朝多受阻礙,何況暗箭難防……」
「暗箭?」
「正是。」忙不迭地告密:「去年新科狀元盧東潛雖入內閣,但他一心想取代首輔大人的地位,這幾個月他與國丈爺走得很近……」
「這種小事也叫暗箭?人一入朝,野心就大了,這並不意外啊,在內閣之中,哪個人不想取代我這個首輔?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你啊。」東方非不以為意道。
會來通風報信絕不是出於忠心,而是怕背後靠山失勢而已。內閣自他開始干政,它日由其它人取代首輔之位,也絕對戀棧權勢,不肯退居幕後甘願當個文書官員,老禿驢跟盧東潛倒是互相利用……東潛,哼,同名之人,居然相異如此之大?盧東潛在他眼裡不過是條攀炎附勢的一條狗而已,而阮東潛卻是……
「不知晉江水患整治如何了?」東方非忽而脫口。
「說起晉江水患,今早奴才瞧見戶部阮侍郎回戶部……」見東方非訝異瞪他,小太監立刻噤口。
「阮東潛回來了?怎麼沒在早朝看見他?」
「奴才只知阮侍郎剛回京就到戶部報到,其它都不清楚……」
東方非聞言不再細聽,直接冒雪走向禮部。
「一年了啊……他在朝中也無聊一整年了,每到夜半三更想起阮東潛那硬骨頭時,他總有些興奮與不捨,去年真不該放他去處理晉江水患,從此一別京師,縱有回音也只是水患公文而已。
朝中少了一個阮東潛,照常運作;他少了一個阮東潛,根本沒有樂趣可言。朝中腐敗,再正直的骨頭也軟了下來,他唯一的樂趣就是等著阮東潛再回朝的那一天,讓他親手再折斷阮東潛的骨頭,抹去他小臉的倔強與正氣--
他迫不及待了,真是迫不及待了!這種期待感,比起任老禿驢勢力坐大再玩弄還要讓他感到無比興奮。
「首輔大人?」
清亮中帶點穩重的笑聲在他身後響起,東方非怔了下,緩緩轉身。
「首輔大人,戶部阮侍郎在此向大人請安了。」阮冬故做了個大禮,再抬臉時,秀美貌色依舊,卻沒了稚氣,男孩氣盡退,連帶地骨子裡的倔強也不見了。
「阮東潛?」他所認識的阮東潛,絕不會主動叫住他打招呼的。他所認識的阮東潛恨他入骨啊。
「是啊。」阮冬故受寵若驚道:「大人還記得下官?」
「怎麼會記不得,你怎麼回京了?」東方非攏眉,注視她不敢站直的身子。
「沒有三五年是沒法完工的,下官此次請假入京,想回戶部跟大人們打聲招呼……大人?,」
東方非臉色不悅道:「你不在現場監工,不怕鬧出亂子嗎?」以往的阮東潛必時時刻刻監守其位,什麼時候也變得跟朝中官員沒有兩樣了?
這就是這一年來他朝思暮想的阮東潛嗎?
阮冬故含笑道:「大人請放心,我信任我手下的人。」
東方非哼了一聲,視線落在她一身公服上,總覺今日的阮東潛與去年那個硬骨頭的少年有所差別……是哪兒有差呢?是語氣太恭敬,還是……突然落在她腰間牙牌上。在京朝官皆佩牙牌,方便出入,去年她的牌穗不過是條青紅線結而已,今年她牌穗下竟是串著小小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