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言不發,抬眸注視她良久,再開口已無熱情。
「阮侍郎,你可收了不少賄啊。」
她一怔,連忙道:「下官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不願。「你也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本官對你真是失望。」
她一臉迷惑,卻沒有追問。
有官員從戶部出來,一見她背影,高興地喊道:
「阮侍郎,下班之後……首輔大人,下官沒發現您在場……」
東方非看了官員一眼,道:「怎麼?本官在場,礙到你說話了嗎?有話直說就是,還是你跟阮侍郎密謀反本官嗎?」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戶部官員又是作揖又是喊冤:「首輔大人,今天康親王有夜宴,阮侍郎正好回來,說想開開眼界,所以、所以……」這麼倒霉,康親王是偏國丈爺的,偏又讓內閣首輔給撞上了。
東方非盯著阮冬故,問道:「是這樣嗎?阮侍郎。」見她面露為難,他不屑撇唇,拂袖反身離去。
走了幾步,回頭一看,看見阮東潛與另一名官員恭敬地站在左方作揖,不敢抬頭。連這種大小尊卑的官道也摸個透徹了嗎?去年真不該下重藥,讓這少年再也回不到過去正直的阮東潛了。
「阮侍郎,去年本官送你的禮可還在?」
「在,下官小心保存,不敢有所損毀。」
「今天,本官再送你一樣吧。」
她微一愣,抬起頭,看見他笑容可掬地又走回她的面前。
「本官送禮一向只送適合的東西。」他輕輕使力,手頭扇子立成兩折。「這一把斷扇就送給你吧。」
阮冬故小心地接過,不發一語。
俊臉的笑意毫無暖意,他隨意睨了她一眼,揚起眉道:
「阮東潛、盧東潛,哼,又有什麼差別呢?」他笑了一聲,不理風雪逐漸增強,頭也不回地走回內閣。
身後傳來低聲的交談--
「阮侍郎,首輔大人是什麼意思?盧東潛是內閣的人,你是戶部的官員,壓根是兩個人啊……」
「東潛愚鈍,也不算懂……對了,黃冊……」
「我帶你去看吧,阮侍郎,你看那種東西做什麼?」
「下午無事可做,我也不想回巷裡舊屋,隨意看看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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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晉二十年正旦,冗長的大朝會結束之後,出了東華門,各家官員的轎子已經候著。東方非正要上轎時,不經意地看見熟悉的背影消失在大雪裡。
大朝會文武百官都在,但阮東潛請假,照說不必參加。他心裡起疑,想起這些日子以來,阮東潛出入戶部頻繁,只是他早不將此人放在眼裡,就沒特別注意。
青衣循著視線往後看,道:「大人,可要小的前去請阮大人過來?」
「不必。」東方非入轎,淡聲道:「以後不必再提他。」
「是。」青衣吩咐轎夫起轎,隨即問道:「大人,回府嗎?」
「青衣,你猜有多少人在東方府前等著拜年呢?」每年都一樣,日子毫無驚奇可言。「在城裡繞個幾圈,積雪走不動了再回去吧。」
青衣微微點頭,走在轎子側面。
「青衣,你跟在我身邊很久了,你最快活的事是什麼?」他隨口問。
「青衣最快活的日子是去年。」
「去年?」轎內的聲音帶點輕訝。「我可記不得去年你遇上了什麼好事。」
「大人快活就是青衣快活。去年您一提阮大人就快活,青衣自然也高興了。」
「我不是叫你別提阮東潛了嗎?」
「是。」
過了一會兒,東方非從轎窗看出去,瞧見雪愈下愈大,街道兩側的店面大部份已經關上,還不及傍晚,天空早是灰濛濛的一片了。
他想起來了,去年跟阮東潛初遇,就是在這京師大街上。那時他只覺一個小小的少年真傻氣,竟然敢赤手空拳面對搶匪,後來發現阮東潛胸懷磊落,是個既頑固又光風霽月的少年,若是去年他取下這少年的斷指,任由阮東潛繼續在朝中橫衝直闖,也許今天他還有樂趣可言--
「啊……」
「怎麼了?」東方非問道。
「沒,小的方才看見阮大人從對街走過。」
「大過年不待在家裡,那就是出門拜年了。」這種官員他見多了。
「阮大人一身布衣,不像拜年。」
「哦?怎麼,他身後沒跟著那兩條狗嗎?」
「大人,聽說阮大人兩名義兄留在晉江,沒有回京。」
那兩條忠狗不是忠心耿耿的嗎?東方非微感訝異,卻沒有深究的打算--「青衣,你是打哪兒聽來的?」他從不知他身邊的護衛廣知京師消息,足比三姑六婆。
「大人,青衣是在街上聽到的。」
街上?阮東潛有名到京師人人皆知的地步嗎?東方非覺得有異,喊道:
「停轎!」
他一出轎,油紙傘立即為他擋住大風雪。
「大人,阮大人往長西街走去。」
大雪紛飛,幾乎模糊了京師的景色,東方非沉吟一會,接過傘道:「你們都回去吧。」見青衣遲疑,他不耐道:「全回去吧,本官四處走走,不必尋我。」
「大人,京師夜街一向不平靜,萬一出了事……」
「出了事才有趣。回去。」他語氣不帶任何威嚴,卻沒有人敢跟上他了。
紙傘擋不了風雪,他索性丟了,在雪地裡緩步而行。明明店門都已關上,各自回去過年了,阮東潛往這兒來做什麼?
正這麼想時,忽然看見街旁一間飯鋪還沒關上,角落的火盆橘光暖暖,百姓或老或少圍在桌前說說笑笑,幾乎是在第一眼,東方非就尋到了阮侍郎的身影。
一身月白布衫,腰間繫條黑帶子,與去年並無不同,只是體態更為纖細柔美,一頭束起的黑髮也更長了些。
「阮侍郎,你力氣好大,不成不成,換我來挑戰!」
「好啊,黃大伯,你要輸了,就是第五十個了,張老闆可就要白白送我一桶飯哦!」清爽的朗笑開懷無比,還帶點少年的清亮,悅耳而舒服。
「送就送啊!」中年漢子拍著胸叫道:「反正今天沒人上門買飯,來來,今天誰要贏了阮侍郎,未來一個月我老張請吃飯!」
「張老闆,我呢我呢?」阮冬故抗議地笑道:「我也喜歡你家鋪子的飯啊!」在一陣驚叫聲中,她毫不費力壓下漢子粗壯的手臂。
「阮侍郎,你是什麼養大的?」眾人驚叫:「你不累嗎?五十個人了啊!」
阮冬故開心地笑道:「我今兒個狀況好,要再比,我可不怕!」
「你是瞧輕咱們京師人嗎?連點累相也不肯裝。」其它人笑罵著。
「我要扮累,大叔們豈不是鬆了心神?要騙人我可做不來……哎,張老闆,你真把這桶飯送給我?」她驚喜交加,毫不掩飾。
「我做到說到!阮侍郎,你吃了我的飯,包你年年回京一定向我老張報到!」
「好啊!等晉江完工之後,我就能天天來報到了!現在我一碗飯就好了,來來,一人一碗,分飯啦。」
「阮侍郎,你說晉江工程還要三五載才能完工,你回京,工程不會延宕嗎?」
「不會。」她斬釘截鐵道:「工程一日不完工,那一帶的百姓就沒有安寢的一天,我回京前確定接手的下屬不會拖住任何工程。唔,事實上,是小弟不才,我的屬下是個很好的人才,他做得比我好許多呢。」語畢,很不好意思地笑著。
在不遠處的東方非閉上鳳眸,靜靜聆聽她爽朗中帶著乾淨的笑聲。
原來……他又被騙了嗎?
這個阮東潛到底是費了多少功夫,才能保持初衷,不曾擺脫當初那個滿懷理想的少年呢?
「阮侍郎……那是你的同事嗎?」
東方非立即張開俊眸,對上訝異轉身的阮冬故。
不知是不是重燃興奮,東方非在見到她開心的笑顏時,心弦微微震動,又見她臉色一整,正要走來作揖,他暗哼了一聲,緩步過去。
「首輔大人……」
「阮侍郎,你挺開心的嘛,你義兄不在京師,你就來跟百姓一塊過年嗎?」
「不,下官路經此處,跟飯鋪裡的百姓聊聊而已,大人貴體怎能……」
「怎能讓百姓受驚呢?」他俯在她卑躬屈膝的身子旁,低語:「小老百姓在京師多年,能見得了多少高官貴族?你是想嚇到他們嗎?」隨即直起身笑道:「阮侍郎,你怎麼不介紹介紹我呢?」
阮冬故遲疑一下,跟著他走進飯鋪。他一身雍容氣度,加上官服罩身,百姓紛紛退開,她連忙上前安撫笑道:「他是我同事東方,來找我的。」
「原來是阮侍郎的同事,也是戶部的嗎?」黃大伯說道。
東方非低頭看看自己一身內閣的官服,有趣地笑道:
「是啊,我是戶部的官員。」朝裡認服不認人,朝外的人只知有朝官做事,卻不知那方天地裡的你爭我奪。
他走到桌前,笑看有些戒備的阮冬故,說道:
「阮侍郎,方纔我看你在跟人比力氣,我也很好奇你的力氣到底有多大,這樣吧,你要贏得了我,我就買下老闆的一桶飯當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