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名剛加入企畫部的女同事小如遞給她一杯香檳。笑著說:「你沒看公告啊,舜知?麗莎調任副理,她升職了,大伙正在替她慶祝呢!」
甘舜知順著小如的視線望去,看見與她同期進公司的許麗莎正被大家簇擁著接受道賀。
那一瞬間,甘舜知錯愕的瞪大眼睛。
指甲不知不覺地深陷進掌心裡。
事後回想起來,她幾乎無法確定,當時她是費了多大的勁才能夠不當場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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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了短暫的慶祝以後,大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開始辦公。
當天麗莎便整理自己辦公桌的物品,準備搬到已經騰空的副理辦公室。
甘舜知一整天情緒都很低落,有種想要打電話給人傾訴一番的慾望。
然而這個月以來,她已經打擾葛薇許多次了,為了這麼一件小事約她出來聽她哭訴,似乎太過小題大作了點……
好吧,當然這不是小題大做,不過甘舜知不知道怎麼搞的,當她喝完小如給她的那杯帶有苦味的香檳,坐回自己的位置後,整個人就懶洋洋的,完全打不起精神來。
過去那個一進辦公室就朝氣十足開始工作的甘舜知,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
甘舜知看著原本坐在她前面位置的麗莎——新任企畫部副理——收拾東西,不禁疑惑起自己多年來的認真和努力是為了什麼?
這幾年來,她累積的年假加一加起碼也有兩、三個月,當別人放年假出國去玩,或在家休息放鬆時,辦公室需要人力,甘舜知總是扮演救火隊的角色。
只要是交代給她的case,她一定在上司指定的期限內做完。
公司不喜歡員工加班,加班費比較高,會增加公司的人事預算。甘舜知就盡量不加班,但是做不完的事情,為了績效好看,她會犧牲自己的時間帶回家做。
六年來,她的月給裡不曾少拿過全勤津貼。
而即使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她也從來不拿公司的電腦來上網。
她跟葛薇聯絡都是使用自己的手機。
但她知道很多人不但用公司的電話打長途電話,還會在上司看不見的時候上網玩股票或打怪獸。
她不是清高,她不過是稍微有一些堅持而已。
然而現在她卻開始懷疑起,自己這樣的堅持是否有意義?
麗莎不像她這麼堅持。
麗莎經常用公司的電話打私人電話。
麗莎經常在上班時間上網跟網友message。
麗莎沒有拿過全勤津貼。
麗莎喜歡奴役新進的菜鳥替她泡茶。
麗莎稱她們為粉紅公主,麗莎自己則是金剛芭比。
金剛芭比喜歡穿著綴有蕾絲的夢幻少女裝,佯裝自己還是十七歲的高中女生。但其實並不是。而粉紅公主喜歡趁著百貨公司換季大減價時,採買即將過季的商品,她們特別鍾愛成熟幹練的商場女強人裝束。但其實也並不是。
金剛芭比與粉紅公主總是在暗地裡鬥法,「尬來尬去」。辦公室風起雲湧,戰況激烈,而早已遠離這兩個年代的超齡美少女經常受到炮火波及,因為她們總是搞不清楚狀況,弄不懂金剛芭比掛在口中的「炫」字和粉紅公主嘴裡喊出來的「殺」有什麼不同?
一群人炫來殺去的,弄得辦公室裡老是烏煙瘴氣。
午餐時間,她們會像好姊妹一般「好康到相報」,相約去吃「台北走路」雜誌介紹的經濟簡餐。但在下班逛街時窄路相逢,會用撇開的眼神說:「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最後一點:麗莎常常忘記替她自己養的仙人掌澆水。
甘舜知自信比麗莎認真一百倍,也盡量避免同自己人內鬥。
但是在同一期進入公司的職員裡,麗莎成功了,而她沒有。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緣故?
努力與收穫不成正比,突然間,她覺得好沒力。
收拾好一大箱的雜物,麗莎轉過頭來,向她露出一抹洋娃娃似的笑。
她將一盆快干死的仙人掌放在甘舜知桌子上。微笑道:「這個盆栽留給你做紀念吧,反正平常都是你在澆水。」
麗莎連這個盆栽裡種了什麼都不在乎。
甘舜知看著麗莎扔過來的黃金仙人掌,覺得自己就跟那困在盆栽裡,要養份沒養份,要水沒水的倒楣仙人掌一樣。
她蹙著眉道:「我好像還沒跟你道喜。」她痛恨自己還維持著社交風度。
麗莎將她的雜物箱子交給一個熱心的男同事,請他代為搬運後,轉過身來。
甘舜知又造了個句子:麗莎總是使喚男人替她做事——奇怪,那些男人也總是心甘情願。
剛燙了一頭大卷髮的麗莎眨了眨眼睛。「哦,不必了,應該是我要向你道謝才是。」
甘舜知不解地抬起下巴。
麗莎拂拂發卷笑道:「謝謝你選擇了午餐,把晚餐時間留給我。」
甘舜知呆愣了足足有三秒鐘才反應過來。
她不會是指……她與杜協理的午餐吧?
她不可能是在告訴她,就只因為她選擇了與杜協理用午餐,而不是吃晚飯,就失去了她甘舜知一直在等待的晉陞機會吧!
看著麗莎揚長而去,她死命地搖頭,不願意接受這個原因做為失敗的理由。
如果她相信麗莎是用了特殊的「代價」才換取到這次的陞遷,那麼她甘舜知就算再多拼十年也沒有用。這幾年的辛苦更是完全沒有意義可言。
然而如果她不相信……六年來的辛勤豈不等於一張空頭支票,沒有兌現的價值?
噢!可惡的麗莎……
5 聽說公主落難時,總會遇見一個王子?
「可惡!」車裡的女駕駛低咒一聲。
引擎熄火了。
她漏夜收拾行李開車南下時,並沒有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不,事實上,如果她曾經有恢復一點點理智的話,她就會想起,由於工作上的忙碌,她有多麼疏於保養這輛車。
幾個月前它的引擎甚至還曾經過熱過一次,雖然最後她還是把車子開回住處,但那時她就該找時間將車子送修車廠照料。不然至少也能夠在剛剛車子還在有人煙的省道發出怪聲時,可以稍微停下來檢查一下。
現在說這些都已經太遲了。
她已經入了山。並且現在幾乎是……大半夜了。
一切都是太衝動的結果。
她試著重新發動引擎。但車老爺卻連賞個臉都不。
引擎發出一連串嗆氣聲後,週遭再度回歸平靜。
甘舜知氣惱地靠回椅背上。一整天折騰下來,緊繃的情緒搞得她想要大聲尖叫——
她果真叫了。卻連隻鳥都沒嚇飛。
山路上,林子裡,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
長久以來累積而未曾發洩的焦慮令甘舜知想抽煙。
她不是個癮君子,只有在真的無法克制焦慮時——例如現在——才會想要來一根,舒緩一下神經。
她點了煙,但腥紅的火星幾乎燙到她的手,她連忙甩開香煙,而剛剛吸進肺裡的尼古丁令她劇烈嗆咳起來。
皺著眉,她又把煙熄掉。同時解開束縛在身上的安全帶。
她喘了口氣,整個人虛軟地向後靠去,偏著頭看著黑壓壓的窗外。
甘舜知對這條道路並不全然陌生,只不過由自己開車過來,還是頭一遭。
六歲時她曾經坐在車子後座看著沿路的風景,只不過那時是白天,而且沒有人告訴她,入夜以後的山林是這麼地寂靜。
路上沒有人,也沒有任何動物——或許這是唯一可供安慰之處——她聽說這片山區裡有熊。
老天保佑,現在泰迪寶貝不是她想認識的新朋友,不管它友不友善。
也許是心理作用,也或許是入夜以後的這片山林釋放出白天隱藏起來的某種魔力。
從擋風玻璃望去,那些隨風搖動的樹好像「魔戒」裡的樹人一樣,可怕地張揚著枝幹。
而夜是那麼的深。
茂密的樹林遮蔽了月光——那是說,如果今晚有月亮的話……
啊,她的日子過到連今夕是何夕都不曉得了。而城市裡是沒有月光的。
深深的夜,令甘舜知忍不住害怕起來。
儘管坐在安全的車廂裡,她仍忍不住雙手環抱住自己。
好想哭。
也許她真是天生一個愛哭鬼。
不安地看著四周,希望能辨認出自己的位置,請人來幫忙。
但是……天啊,這是什麼鬼地方?手機居然連一格訊號都收不到?!
甘舜知放棄地將手機丟到後座的椅墊上。
她記得她沿著山路開了有一段時間了,不知道現在她的位置離阿姨的旅館還有多遠?
也許很遠。
但也許很近!
黑暗中,她根本沒有辦法判斷。
但如果距離不遠,或許她能夠步行過去,天亮以後再想辦法把車子弄過去。這樣做有個好處,顯而易見的,她累了,渴望一張舒適的床。
她不想不舒服地睡在車子裡一整夜。
但話說回來,誰也不知道如果她下車步行會不會發生什麼危險?
路很暗,也許有蛇。她可能會跌倒,也可能會遇到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