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出發了。
房子沒人照顧是不行的。所以我將鑰匙一起寄給你。
如果你假日有空,不妨帶著朋友一起到旅館來,當作是度假也不錯。當然,如果你想自己一個人來,也是可以的。不過自己一人總是不方便,旅館兩旁牧場的人都認識我,需要人幫忙就去找他們。
不必擔心我會突然回去打擾到你。因為我打算至少半年後才回去,或許還會更久。
我們家的女人對空氣品質一向很敏感。如果受不了台北的空氣品質,那麼現在正是你遠離那個城市的時候。
你現在過得好嗎,小知?
阿姨我,希望你是快樂的。
你的琳阿姨
甘舜知反覆讀了這封信好幾次。
最近她的確過敏得很嚴重。
季節在春夏之交的台北一向不是一個令人愉悅的城市。
自從她在臥房裡裝了空氣清淨機以後,情況有稍微好一點。可一步出這間房間,到了路上或是公司裡,她就無能為力了,因為她不喜歡服用抗過敏的藥物,怕擴張劑裡的類固醇成份會讓她變成月亮臉。
是以,流不完的眼淚和打不完的噴嚏,嚴重地妨礙了她的生活品質。
然而儘管如此,她還是無法就此丟開這一切,離開這裡。
她還得工作。
而且最近公司的人事異動結果就快下來了。
她辛苦了那麼久,一直在等的就是這一天。
等她升上副理,變成主管階級後,她還準備到國外受訓,替自己未來晉陞的管道鋪路。
在公司裡待了這麼久,沒有道理為一點點小小挫折就放棄離開。
那是她萬萬辦不到的事。
至於阿姨的旅館,恐怕是得辜負它了。
看著手指上勾著的一大串鑰匙,她歎了口氣,將鑰匙連同信一起放回牛皮信封裡,收進抽屜。
關了燈,躺回床上的她,在重新入睡前想的最後一件事是——
其實她並不曾真正討厭住在阿姨的旅館。只是當年她年紀太輕,一時間太多感情攪和在一起,才會分不清楚她真正所排斥的,是那種被背叛的心情。
印象中,阿姨的旅館是一棟很漂亮的白色建築,站在旅館前,放眼望去,好像是一片很大的草原呢。
跟剛剛的夢境,嗯,真的好像……
4 如果醒來後,發現地板不見了,而你正往下掉?
早上,甘舜知準時走進公司裡,發現一群人擠在電梯左側的公佈欄前低聲交談著。
甘舜知心裡一驚。
是人事命令下來了嗎?
這次是誰會陞遷?誰被遣散?
兩、三個月前,她從部門協理那裡得到第一手消息。當時任職副理的潔西卡·吳將被派遣到國外分公司升任經理的職位,連帶的其它部門也有人事異動,因此總部這裡將會空出幾個管理階層的職缺。謠傳將從內部人員裡調任。
甘舜知在企畫部門任職超過六年,工作認真,經驗豐富,績效也是一流。長年來優秀的工作表現,自然使她被納入管理階層的可能人選。
風聲傳出來不久後,某日,協理請她吃飯,並且隱隱暗示了可能升職的訊息,囑她好好努力,將來定會成為他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當然了,甘舜知也很清楚,杜協理請她吃飯的用意略有一點探口風的意味。公司兩大派系人馬鬥得厲害,他想要知道如果她順利升職以後會站在哪一邊?
甘舜知哪裡有那麼傻。在公司裡打滾了這麼久,她很清楚她唯一能靠的,不是當權派,也不是在野黨,而是她自己的工作效率。只要她做好自己份內的事,那麼不管風勢吹往哪一邊,她都不會被吹垮。
不過從那時起,甘舜知便為即將來臨的陞遷感到期待。只是在正式的人事命令下來前,她不敢表露出一點點將要陞遷的蛛絲馬跡,以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就連當時仍是她男友的何建楠也未曾透露。
事實證明,那是對的。
愛情像是一陣不穩定的風暴,說轉向就轉向。
在公司六年,也算是資深了,甘舜知唯一做錯的事就是跟公司裡的人談戀愛。
如今想來,真是悔不當初。
公佈欄前的人只有增多,沒有減少的趨勢。
甘舜知試了幾回,仍無法順利擠到前頭。
果真是人事公告嗎?甘舜知疑惑著。
如果是,怎麼她都還沒接到人事部發出來的公文?
不過這也不是沒發生過的事。公司的行政作業偶爾會這樣,當事人常常得看公告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並在稍後才在自己辦公桌上看到延遲了的公文。
旁邊的電梯開了又關,卻沒人急著上樓。
隱隱的,甘舜知聽到有個人說:「真是意想不到,她升職了耶,早知道之前就該好好巴結一下。」
旁邊的人笑道:「現在拍馬屁也還不晚,人家不常說亡羊補牢嗎?不知道她喜歡吃什麼樣的東西喔?」
甘舜知聽得心臟怦怦跳。果然是人事異動的公告。
當交談的人回過頭看見她時,臉上紛紛露出奇異的笑容。
甘舜知穿著套裝的背部冒出了一層冷汗。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在笑什麼?那是奉承的微笑還是……
「啊,不好意思,請讓一讓。」前頭有人看完公告退出來了,他一個大步,硬鞋底踩著了甘舜知的腳尖。
甘舜知吃痛地低呼一聲。瞪視著那個大腳,卻在看清那人面孔後,臉色倏地刷白。
還會有誰?
何建楠轉過頭來,一張從前看來還算英俊,如今看起來卻令人厭惡極了的臉孔不懷好意地笑道:「啊,是你啊,小舜。」
甘舜知充耳不聞地別開臉。連帳都懶得算。
談辦公室戀情壞處就是這麼地多。
即使分手了,公司就固定那麼一塊地方,想避不見面部不知道能怎麼避。
甘舜知再次暗罵自己究竟是哪根筋不對?居然自毀長城,跟這個人渣在一起那麼久。此刻她真是有些自厭起來。
也許她該去重新檢查一下她號稱有2.0的視力是不是出了問題?
何建楠絲毫不受甘舜知臉色的影響——臉皮厚的人就是吃香!
見甘舜知別開臉,他又湊了上來,在她耳邊說:「別這樣嘛,我們說好的不是嗎?分是分了,可還是可以當朋友啊,犯不著擺臉色給我看吧。」
誰跟他說好了?這種人……懶得理他。
甘舜知再次擺頭扭向另外一邊。
誰知他又湊了過來。「我知道我傷了你很深,可是感情不就是這麼回事嗎?你愛我,我不愛你,愛情,是不能強求的。」
甘舜知擰起眉,這回索性將臉往天花板上仰。她得花好大的勁才不會動怒甩他一巴掌。光天化日之下,這種噁心的話他都說的出來?好像是她巴著他不放似的。
不否認的,甘舜知的感情是受傷了。不過受傷的是她的自尊,而不是心。
也許她就是傻。明知天真的人只會受傷,紅塵中打滾,卻還是放任自己內心深處裡,保留著最後一塊耕耘天真的田地。
瞧瞧,她得到了什麼回報?
對於男人——現實中的男人——她實在是失望透了頂。
甘舜知對自己發誓,她絕對不可以再盲目地層開另一段感情。不管是為了半夜裡的空虛或者寂寞等種種理由,都不可以!
意識到身邊看好戲的人變多了。天殺的,何建楠還不立即滾出她的視線?
甘舜知看了眼萬頭鑽動的公告欄,決定先搭電梯上樓,有空再下來看。
才轉頭要走,手肘卻被捉住。
她連回頭都懶,真的。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的?只求何建楠能夠好心點,不要再製造八卦讓公司裡的人傳來傳去了。
人的天性之一就是愛聽流言。甘舜知不怪那些卦公八婆,她只氣自己留了個這麼大的話柄讓大家娛樂。
她低聲說:「你放手。」
他沒放。「這樣吧,小舜,如果你真的還忘不了我,今天下班後,你到我那裡去——」
甘舜知沒讓他說完。她一個後肘拐,K得自戀狂搗著鼻子退後一大步,保齡球般撞倒不少圍觀的人。
好了,欠話題嗎?現在有了。
主題就是:企畫部的甘舜知不滿被甩,打斷前男友的鼻樑,後者鼻血直流。
走進電梯時,甘舜知後悔地想,早知道該用腳踢下面一點的。
這樣子標題後半段就會變成「踢斷前男友禍根」了。聽起來豈不更聳動些?
敏感如她,當然留意到電梯裡的男同事對她瞥來的懼意,以及女同事投來的異樣眼光。
她沮喪地打了個噴嚏,希望她掏面紙擤鼻子、擦眼淚的動作不會被解讀成「為愛傷感、為情流淚」。她只是恰巧在這時節嚴重地過敏而已啊。
終於,電梯爬到了企畫部的樓層。
一走進部門辦公室裡,迎面便是爆彩炮和開香檳的歡樂景象。
甘舜知心跳漏半拍地拉開沾在頭髮上的噴霧綵帶。不知道在緊張什麼地問:「慶祝什麼呀,大家?」
只見她的同事們,男男女女回過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