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未來將是一片黑暗。
而她命該出現的王子不會騎著白馬來拯救她。
故事最後,她會一個人孤單地死去。
身邊只有她不會說話的兔子彼得。
站在阿姨身邊,那個可能是她姨丈的男人將掉在地上的兔子撿了起來,輕輕地拍去布偶上的草屑。
他蹲在她面前,看她揉著紅紅的眼睛。
聲音很溫柔地說:「小女孩,不要哭。」
然後他將她的兔子還給她,她緊緊地將彼得抱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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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舜知流著淚醒了過來。
天色還暗著,一時間,室內的黑暗讓她有點反應不來。
她看了眼床頭上鬧鐘的螢光指針,還是深夜。
重新躺回枕上時,碰觸到一具身體,她重新睜開眼睛,仔細一看,才意識到這是她第一回讓男人走進她的房間裡過夜。
看著男友安睡的臉孔,她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但是沒有掉淚。
她是個成熟的女人了。如今的她不必再擔心被所愛的人遺棄。她自己能找得到路回家。就算不能,流落在他鄉好了,也能夠想辦法照顧自己。
長年以來,那種佔據心頭的不安,應該可以永遠地丟開了吧。
身邊這個男人聲稱她是他的摯愛,他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才找到她。
當他親口對她說出那些動人的話時,甘舜知真的深深地被感動了。她一向容易被甜美的語言所打動。
原來她一直以為不會出現的王子還是出現了——雖然沒有騎著白馬——但是有他的保證,便夠了。
畢竟她早已不再是天真無知的小女孩,不會真的認為世界上有騎著白馬拯救公主的英勇騎土。
而長大以後,她發現,其實她的願望也很小。
她只不過是希望能有一個男人真心愛她,願意陪在她身邊,聽她拉拉雜雜說一些有的沒的,並且能在她作夢醒來後,抱著她聽她重述之前的夢境。
她搖醒身邊熟睡的男人,推著他的肩膀要他睜開眼睛。
在她剛剛做了那樣一個夢後。
她必須看看他眼裡對她的愛意有多深。
她需要傾訴。
搖了好幾次,終於,男人醒了。
她告訴他:「我剛剛作了一個夢。」
「嗯?」愛困地。
她掐了掐他的肩膀,想使她傾訴的對象清醒一點。「我已經很久沒有作過那種夢了。」她說。
「什麼樣的夢?」打了個呵欠。
她不在意,用著困惑裡帶著三分夢幻的語調說:「我夢見了我小時候的事。你說奇不奇怪,我都已經那麼大了,不該還會想起那麼久以前的事才對……」
「你說是就是嘍,有什麼好奇怪的。」眼皮沉重……
甘舜知蜷起身子,抱著雙膝數著睡衣下擺的腳趾頭。思緒順著夢境消失的方向一路追尋。
甘舜知不喜歡那個夢的前半段,卻很喜歡夢境後半段的部份。
夢的後半段,讓她重新相信,終有一天,她的王子會出現在她的生命裡……
「那真蠢!」身邊的男人咕噥著說。
甘舜知被潑了這一盆冷水,當下全身涼颼颼的,沒了作夢的興致。她試著看清楚躺在身邊的人到底是誰?
房裡很暗,天又還沒亮。
她下了床找到一根蠟燭。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找不到電燈開關。
無奈之餘,她只得將就點燃手中唯一的照明工具。
蠟燭點燃後,發出微弱的橘光。
她必須將臉湊近,才能看見床上男人的臉孔。
於是她移近、再移近。好不容易在她終於將蠟燭移近到能夠照亮男人面孔時,蠟油卻沿著燭台滴了下來。
熱滾滾的蠟油滴到了男人臉上。
他發出一聲尖叫,從床上翻躍起來時,撞倒了甘舜知。
甘舜知還沒反應過來,他便已經裸著身體從敞開的窗子跳了出去。
追到窗邊時,她只來得及看見一隻蝙蝠振動翅膀飛進了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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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舜知尖叫著醒了過來。
早在她開始發出尖銳的喊叫時,羅家夫婦便從睡夢中清醒過來。夫妻倆急急地來到小女孩的臥房裡,看見穿著棉質睡衣的她已經半起身坐在床上,及肩的頭髮蓬亂地披散著,眼中有著令人熟悉的驚駭。
小女孩來到旅館不過才三天,卻幾乎每晚都在惡夢裡醒過來。
韓西琳忙亂中穿到了丈夫的拖鞋。
羅罡只好光著一雙大腳,看著妻子走到床邊去安慰小外甥女。
夢魘中,小女孩一看見韓西琳,便緊緊摟住她的脖子,嘴裡無意識地喊著:
「媽媽。」
羅罡將小夜燈打開,讓柔和的光線驅走孩子所害怕的黑暗。
韓西琳沒有糾正小舜知,她不是她的媽媽。也不堅持要她喊她「姨」。因為他們發現,天亮以後,這些半夜會驚擾到他們睡眠的惡夢,並沒有留在小女孩的記憶中。
韓西琳一直等到小舜知再度入睡後,才悄悄離去。而羅罡連抱怨都不曾。
如果白天時的小舜知令人感覺非常寂寞。
那麼夜裡為惡夢所擾的小女孩則著實使人心疼。
這幾天,小舜知一直跟他們夫妻倆保持著半陌生的距離。
她不愛說話,唯一的同伴是她吃飯時也不離手的兔子玩偶。
以一個六歲年紀的孩子來說,恐怕她是太安靜了些。
她父親的再婚,恐怕已經在她心裡留下了陰影啊……
小舜知不知道兩個母系親人對她的擔憂。
天亮以後,太陽驅走了黑暗。
如往常一般,她抱著她的兔子,一個人到旅館外的草原去探險。
那些草又長又茂密。
她發現,假如她蹲下來躲在草叢裡,就不會太容易被找到。
不曉得為什麼,她有種想要躲藏起來的慾望。
並且不想要被找到。
這是她來到這裡的第四天。感覺上卻好像過了一輩子那麼久。
她覺得自己像是不小心走進鏡子世界裡的愛麗絲。唯一的夥伴仍然是一隻兔子。
那天下午,她草草吃完午飯,便一個人晃到了草原上。
她又跳又跑,又蹲又鑽地與她的好朋友彼得一起進行他們秘密的冒險。
然後,她迷路了。
當她抬起頭時,已經看不到旅館的影子,也弄不清楚自己的方向。
但是她還沒有很害怕,她只是挪動短短的腿不斷地撥開草叢,想要逃離這個令她備覺無助的地方。
不久,她累了。她躺了下來睡了一個午覺。再接著,她睡醒了,卻發現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若不是天色真的暗了,就是被天上那層不知道什麼時候聚集起來的厚厚雲層給遮住了。
她頭髮紛亂地站在幾乎有她一半高度的草原中,迎面的風將她的衣擺往後吹。
她驚慌起來,忍不住有點想哭。
但她忍住眼淚,抬起頭,驕傲地看著那向她奔馳過來的一匹白色小馬,以及騎在馬上的男孩。
然後她綻出笑。遇見第一個在她生命裡翩然出現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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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舜知又哭又笑又一身汗地醒了過來。
處在全然的黑暗中,第一個念頭是——再沒有什麼比夢裡「內有王子」更令人滿足的了。
然而……
嗄?!
腦袋完全清醒過來。
發現「內有王子」不過只是「一場夢」。
甘舜知躺回大枕頭上,歎息地想:再也沒有什麼比作了一場如臨其境的美夢,卻還得醒過來回到現實裡更教人沮喪的了。
她環視臥房四周。
鬧鐘指針朝著三點鐘的方向。
床上沒有裸身的男人。窗外也沒有蝙蝠。
唯一存在的,就只有殘留腦海的夢境片段。
然而重新回想那些片段,倒是勾起了她一點點的童年記憶。
但是那個時候她年紀太小了,根本記不住什麼。
偶爾回想起來,腦袋裡也只有一些不成篇的片段而已。
她甚至懷疑那些「記憶」是真實發生過的,夢境可能都還比較真實。
比方說,她就不太記得有人騎著一匹白色小馬出現在草原的那一端……
唉,沒印象。
一定是在作夢。
成年以後,她已經很少夢見自己孩子時候的樣子了。
會作這樣的夢,她想只有一個原因。
甘舜知扭開檯燈,拉開抽屜裡取出那封今天剛剛收到的信。
她那經營旅館的阿姨邀請她過去小住。
信是這樣寫的——
小知:
雖然我們不常見面,不過我想你應該還記得我這個阿姨。
你六歲那年曾經在旅館住過一段時候,之後我們也通信了一陣子,直到你不再回我的信……不論如何,你還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親人。
寫這封信是要告訴你,自從你姨丈過世之後,我一個人留在這裡獨自經營旅館,從來沒有離開的打算。但是,小知,不得不承認的一件事是:我老了。而旅館的狀況已經大不如前。將它收起來以前,我希望你能夠來這裡住一陣子。
我則打算在我還走得動的時候,代替你姨丈到世界各地去看看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