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請了一位印尼看護工,曉虹到了三歲,讓她上小小班。」
天星銀行的小弟能有多少薪水?就算是升為正式行員,外傭加幼稚園加租金加生活費加醫藥費,難怪他要做直銷賺外快了。
「你沒當兵?」
「家裡有重大變故,我符合免役的規定。」
「後來怎麼搬到清境?」
「醫生說,哥哥最好的情況就是這樣了,接下來只能靠自己努力復健,我幫哥哥找健康食品,認識了德富——他就是緣山居的老闆。那時候哥哥的情緒還不是很穩定,德富知道我們的情況,建議我哥到山上靜養,他也可以提供我工作,就這樣,我們搬到清境,每隔三個月再固定回診。」
她像是審訊的法官,他也一一詳加交代。接下來,法官是否該判決了?
她該怎麼判?八年多前,他判給她一個凌遲處死,剜出她的心,割裂她的腸,讓她活在痛苦的地獄裡,如今她要如何把這份痛苦還給他?
她記起昨夜的月光,愛恨一場空,既然已追不回過去,她也沒必要再讓自己活在過去的陰影下。
矮籬上爬滿粉紅色的草櫻,蔓生的花朵飄逸垂擺,築成一片花牆。
她無意識地撥弄攀爬的草櫻,手掌觸摸到一塊木牌,順手撥開花叢,想讓這塊門牌號碼露出來。
「不要……」康仲恩急著把草櫻撥回去。
歷經風吹日曬的木牌上,深刻兩個字——「瑜園」。
她的名字在這裡!沈佩瑜震驚地抬起頭,對上他那雙深邃難解的眼眸。
她感覺被冒犯了,丟下手帕,回頭就跑。
「唔……」睡著了的大黃狗也爬起來,搖著尾巴跟在她身後。
康仲恩跟了兩步,頹然止住腳步,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徑盡頭。
走回花園,他撿起手帕,將她的淚水緊緊握在掌心,仰頭望天,捫心自問,他帶給她的傷心,延續多久呢?
回想起銀行重逢的片刻,她的眼神告訴他,她還記得他——當然,也記得他的狠心絕情。
他是該狠心離去,因為她是嬌弱的非洲堇,適合待在安全舒適的花房裡。
可多年來,他為何放不下心?昨夜第一眼看到她,他的心被她的淚撩動了,做了一堆他也覺得莫名其妙的事,既是想安她的心,也想安自己的心。
如果一杯熱牛奶就可以安心,那她不應該再有眼淚,他也不會持續心疼。
天空飄來一片烏雲,為花朵染上陰暗的顏色。
心,灰濛濛的,渾沌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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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佩瑜跑回緣山居的房間,鎖起門,衝進浴室洗臉。
掬起水龍頭下的水,一把又一把地往臉上潑,管它是淚水還是清水,她就是要讓自己完全清醒。
抬頭瞧見鏡子裡的自己,眼睛紅紅的、眼眶黑黑的、唇色慘白白的……
她擦乾臉,來到梳妝台前,拿起化妝品,開始仔細地塗抹妝扮,她最拿手的功夫就是掩藏住最真實的自己。
桌上放著一張紙,寫了幾個往埔裡的班車時間,那是康仲恩半夜從門縫塞進來
的,她就看著那張紙悄悄滑進。
化好妝,收拾好行李,她仰躺在床上發呆,讓時間一分一秒慢慢溜過。
是時候離開了,她提起行李走下樓,將鑰匙交回櫃檯。
「昨天已經繳清房錢了,還有其它費用嗎?」
櫃檯裡坐著一位歐巴桑,查了一下簿子,愉快地笑說:「沒有了,謝謝光臨,下次再來玩喔。」
「可是昨晚吃了你們的麵包……」
「那個不用錢。」康仲恩不曉得從哪兒冒出來,在她身後說話。
「喔。」沈佩瑜禮貌性地點個頭,也不看他,直接走出大門。
她一愣,清晨還是陽光普照,什麼時候下起了綿綿細雨?
她這時才記起,她一把長柄雨傘放在莊彥隆的車上,被他載去屏東了。
她懶得再想起那個人,直接走進霏霏雨絲裡。
「沈小姐!」康仲恩跑出來,喊住了她。「你沒有傘?」
「一點小雨而已。」
「要不要待會兒再過去?現在才十點半,客運車很準時,十一點到站牌,你五十五分再出去就行了。」
「我去等車。」
「你會淋濕的。」康仲恩顯得焦急,他跑到大門邊的一部車子,打開行李箱。「我這裡有雨傘和雨衣,你先進來穿,這雨看起來小,但是有風在吹,濕氣很重,衣服一下子就濕了。」
沈佩瑜感到滿臉濕意,順手摸了長髮,手掌心也是一片濕。
她退迴廊下,康仲恩抖開一件黃色雨衣:「你現在穿?還是等一下……」
「謝謝。」她接過雨衣,放下行李袋,自己穿上。「我上車後還你。」
康仲恩又遞出一把黑雨傘。「再說,不急。」
沈佩瑜拉了拉雨衣的袖子,扣緊鈕扣,拉起雨帽。這麼大尺寸的雨衣,應該是他穿的……
「我走了。」
她打開雨傘,拎起行李袋,沒有回頭,直直走到公路上。
還早,時間真的還早,但與其和康仲恩同處一個屋簷下,她寧可在外面淋成落湯雞,偏偏她又穿上他的雨衣……她到底在想什麼啊?!
「沈小姐,你走錯路了。」康仲恩從後面追來,他的大傘和她的黑傘自然形成安全距離。「站牌要往上山的路走。」
「喔。」她向後轉,他卻擋住她的路。
「你這邊等就可以了,山間站牌相隔很遠,他們都是隨招隨停。」
「嗯。」她還能怎樣?他就是故意攔住她了。
她乾脆看潮濕的路面,不去看他。
一團雲霧神奇地從身邊飄過,她的視線也跟著霧氣移動,愈看愈不可思議,直接伸出了手,試圖抓住飄忽的霧氣,才和細雨碰觸,一股透心涼的感覺立時沁入指尖,但她又不覺得冷,而是一種全身舒暢的清爽感;她為這個新發現感到欣喜,擺動手掌,划槳似的隨雲霧流走,撩起一波又一波的綿綿水氣。
、康仲恩的視線跟著她走,見到她如孩童般的驚喜笑容,他的眼眸也變得溫柔。
時光恍惚回到十年前,十八歲的她,單純而害羞,又帶著呼之欲出的好奇心,以一雙清澈的眼睛看這世界,也看他……
「給你。」趁她的手擺到他身邊,他遞出一個袋子。
「什麼?」她的手僵在雲霧裡。
「到埔裡還要一個鐘頭,你沒吃早餐,這裡面有餅乾、麵包,還有礦泉水,給你當早午餐。」
「喔。」她只能接了過來,覺得應該說些場面話:「緣山居也做麵包?」
「有人下山,我會托他買上來,冰在冰箱裡,想吃就用微波爐加熱。」
或許裡面又是奶酥麵包吧,她懶得再猜想,麵包就那幾種樣子,他買了她愛吃的奶酥麵包,並不稀奇;只是,緣山居對她的服務未免太周到了。
她低下頭,又抬頭看山壁轉彎處,輪胎摩擦濕地的沙沙聲傳來,她以為客運車來了,但急駛過去的是一部小轎車。
「薰衣草的花籽,給你。」他又從口袋拿出一個折疊的信封。
「平地和山上氣候不一樣,養不活。」
「栽種和澆水方法寫在裡面,試一試。」
「喔。」她還是接了過來,塞到行李袋裡。
細雨綿綿,聽不到雨聲,他也是默默地陪伴她等車。
纏綿的水氣繚繞不去,雲霧繼續在兩人身邊遊走,交織成迷離的幻境。
叭!叭!遠遠的公路上坡傳來喇叭聲,康仲恩說:「來了。」
該走了,沈佩瑜說不上那股悵然若失的感覺,清境是個很美的地方,也許她這次的度假不算圓滿,但至少體會到山上的清風明月,也遇見康大哥和曉虹,她下次會找個沒有康仲恩的民宿,再獨自一人來這邊看月亮。
康仲恩揮手招呼客運車,車子停下,車門打開,他竟然收傘跳了上去。
他倒了一些硬幣到投幣箱:「林桑,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麻煩關照一下。」
司機林桑舉起右手打個招呼,笑說:「沒問題。」
「拜託了。」康仲恩下了車,退到車門邊喚她:「上車吧。」
「我給你車錢……」沈佩瑜好懊惱身上這件雨衣,讓她沒辦法掏錢。
「不用了,幾十塊而已,趕快上去,別讓司機久等。」
她收起傘,踏上一個階梯,又想到應該還他雨傘,於是又轉過身。
他站在雨霧裡,頭髮蒙上一層茫茫水霧,依然俊朗的眉宇也是水氣迷濛,他望定了她,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保重。」他的聲音沉穩有力。
剎那間,她以為回到初識的那一刻,她不知所措地站在社團辦公室門口,他出現在她身邊,微笑和她打招呼:
學妹,要報名幼幼社嗎?
我……
那時的她,羞澀得說不出話來,瞬間跌進了他那對深邃的眼眸裡。
此刻,雨中的他,神色沉靜,不再是八年前趕她離開的嚴厲嘴臉,也不是銀行工作期間的淡漠臉色,更不是昨夜今晨的過度沉默,而是他們親密相擁時,她所深深眷戀的溫柔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