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阿黃來了。」康曉虹開心地跑了過去,大黃狗也擺尾巴跑過來。
她突然停下腳步,直直瞧向花叢後面的沈佩瑜,又長又翹的睫毛眨了一下,一雙大眼亮晶晶的,小嘴張得圓圓的。
「小朋友……」沈佩瑜怕自己嚇到小女孩,趕緊出聲。
「是照片的阿姨!」康曉虹表情轉為興奮,扔了跳繩往回跑,開心地大喊:「叔叔,叔叔,照片阿姨來了!」
沈佩瑜不明所以,疑惑地望向屋子,門邊站著一個身材挺拔的男人。
怎麼又是康仲恩?!
沈佩瑜屏住呼吸!週遭景色是那麼自然美麗,卻硬生生卡進了兩個最不協調的人?原以為這條夢幻花徑是通往一戶隱居山野的人家,誰知道是她闖到康仲恩的住處了。
他們似乎有志一同,立刻避開彼此的目光。
「叔叔,叔叔!」康曉虹小臉仰得好酸,不明白兩個大人怎麼不動了,猛搖叔叔的手掌:「阿姨跟照片長得一樣漂亮耶,爸爸叫你去找阿姨,現在找到了。」
紗門讓電動輪椅頂了開來,康伯恩笑容滿面地駛出:「嗚!怎麼沒人幫我拿湯匙?我都餓扁了……有客人來參觀花園嗎?」
「爸爸,是照片的阿姨耶!」康曉虹比誰都興奮,迫不及待地報告好消息。
康伯恩驚訝地望向來人,又將輪椅駛向前,瞧個清楚。
「真的是佩瑜!」他驚喜地喊。
「康大哥!」沈佩瑜也認出來了,卻被那坐在輪椅上的身形給震愣住了。
「是仲恩找你來的嗎?」
沈佩瑜用力搖頭,跑到輪椅前蹲了下來,握住康伯恩有些彎曲變形的手掌,憶及過去他的親切幽默,淚水忍不住掉了下來。
「怎麼會這樣?康大哥,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天有不測風雲啦,出個車禍,我手腳就不能動了。」
「爸爸的手會動喔,好會打電腦耶!」康曉虹擠到爸爸懷裡,仰慕地抬起小臉,啵了爸爸的大臉一下。
康伯恩笑呵呵的:「那是花時間復健的成果。佩瑜,這是曉虹,你見過的。」
「曉虹?你就叫曉虹?」
沈佩瑜驚喜地摸摸小女孩的頭髮,又揉揉她肉肉的小臉,歡喜的淚水流個不停,當初巴掌大的小娃娃,已經長得這麼健康可愛了。
康曉虹被揉得滿臉通紅,卻也開心地偎進阿姨香香的懷抱。
「阿姨,爸爸說我在保溫箱的時候,你就看過我了。」
「對啊,你那時候是粉紅色的,好小好小……」她止不住眼淚。
「我小時候記不得阿姨了,可是後來看到阿姨的照片,就認識阿姨了。」
「你怎麼會有我的照片?」
「叔叔有好多哦……」
「曉虹。」康仲恩終於開口。「你該去換制服,準備上學了。」
聽到康仲恩的聲音,沈佩瑜回到現實,恢復冷靜,站起了身子。
也許是蹲久了,手邊又沒有支撐物,她一下子感到暈眩。
「小心。」康仲恩立刻扶住她。
久違的接觸像強烈閃電,彼此都察覺到對方的震顫。
「謝謝你。」她很快踩穩腳步,掙開他的攙扶。
康伯恩左看右看,看出了端倪,他也有一籮筐的話想問。
「佩瑜,我們真是有緣,既然不是仲恩找你來的,你怎麼會找到這裡?」
「我昨晚住在緣山居,今天出來散步,不知不覺走到這邊。」
「喔,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仲恩說你去美國唸書,拿到博士了吧?」
「我沒念博士,兩年前就回來了。」沈佩瑜忽然明白,康仲恩一定故意瞞著哥哥一些事情,她乾脆講清楚:「我回來就到天星銀行上班。」
「你也在天星銀行?仲恩,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康伯恩果然驚訝。
康仲恩覺得很熱,雖然太陽出來了,但深秋的空氣仍有些寒涼,是日頭炙熱?還是外套太厚?他不自覺摸向脖子,這才發現熱度來自圍巾。
沈佩瑜也注意到那條鵝黃色的圍巾,長長的流蘇垂在他胸前,似乎喚出某個遙遠的記憶,涼風吹來,圍巾翩翩揚起,兩個英文字母「PY」印入眼簾。
PY——佩瑜,她的名字繞在他的身上。那是她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除了上課約會睡覺以外,一針一針,細膩地勾織出她對愛情的執著。
過去的執著變成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何必再披出這條圍巾笑她?!
「康大哥,我不打擾你們了,我回去了。」她克制住自己的眼淚。
「佩瑜,你結婚了嗎?仲恩還沒結婚。」康伯恩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沈佩瑜好像被隕石擊中,不可置信地望向沉默的康仲恩。
康伯恩笑說:「我就知道,仲恩那時候在天星銀行,一堆女生想追他,他忙著照顧我和曉虹,哪有時間約會?乾脆宣佈老家有個未婚妻在等他,樂得清靜。」
「哥,過去的事就不要說了。」康仲恩鎖緊眉頭。
「你喜歡讓人家誤會無所謂,可我這人最受不了別人的誤會,我是身不由己,又被你蒙騙,不然我早就去找佩瑜解釋清楚了。」康伯恩的語氣顯得爽朗,一點也沒有被誤會的委屈戚。
「爸爸,你們在說什麼啊?」康曉虹窩在老爸懷裡,順手彎曲他的指頭做復健運動,很難理解大人的話。「阿姨不是要當我的嬸嬸嗎?」
「曉虹,進去吃早餐,不然上學會遲到。」康仲恩拿下圍巾,交給康曉虹。
「我們進去吧,讓叔叔和阿姨聊聊。」康伯恩啟動輪椅,和女兒進入屋子。
沈佩瑜也轉過身,走出幾步,她和康仲恩是沒什麼好「聊聊」了。
康仲恩跟在她身後,像是想解釋似的說:「我哥哥說的話,你不用理會。」
她也不打算理會康仲恩,但康大哥似乎話中有話,而且她也想關心待她十分和善的康大哥和可愛的曉虹,她要弄個明白。
她停在花園矮籬邊,語氣淡淡地問:「康大哥是脊髓神經受傷嗎?」
「他第五節頸髓受傷,本來四肢癱瘓,後來慢慢做復健恢復,才恢復一點手部的功能。」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我媽媽過世不久,我哥送我嫂回台北娘家,他晚上出來,被砂石車撞上,整個人彈起來摔到馬路,昏迷了一個月,還好終於醒過來。」
「你媽媽過世了?」沈佩瑜大驚,紅了眼眶。「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你能不能把時間說清楚?」
康仲恩長長吐了一口氣,在情緒緊繃的沈佩瑜聽來,簡直是歎氣。
「那年,我爸爸三度灼傷,熬不過去,在醫院死了;我媽媽受到刺激,身體更虛弱,一個月後,也跟著去了……所有的事情,哥哥一肩扛下,辦後事、找房子,然後又是賠償道歉、清理財產、關掉工廠……本來以為最難過的時候都過去了,他也叫我回學校,誰知道就出了這場車禍。」
「所以你沒回學校?」沈佩瑜心臟劇跳,真相一點一點地挖出來了。
「照顧哥哥是我的責任。」
「你嫂嫂呢?」
「家裡出了這麼多事情,她受不了壓力,丟下我哥和曉虹不管。過了幾個月,她娘家出面,要求法院判決離婚,以我哥那種情況,法院當然准了。」
「她連曉虹也不管?」
「曉虹剛出生時,身體很不好,很難帶,後來是托我阿姨帶了一年。」
「你……發生了那麼多事情,為什麼不跟我說?」
「你暑假去了美國遊學……」
「我沒去!我天天在家裡等你的電話!」
沈佩瑜眼淚奪眶而出!對於她離開醫院之後的一切,她竟是一無所知?!而康仲恩也不願主動告訴她?!
他把她當成什麼了?當年的她,是那麼單純地愛他,願為他做一切事情;而他卻是不讓她關心、不讓她幫忙,把她當成蛇蠍毒刺,狠狠地趕開她……
是他教她懂得愛情的,年輕的他們跑去教堂看婚禮,聽牧師問一對新人:
「無論有多困苦、多艱難,你們願意互相扶持,相伴一生嗎?」
「我願意。」
他們緊握彼此的手,深深地望著對方的眼眸,也低聲複述一遍「我願意」。
我願意——可是他不願意啊!
淚水潸潸滑下臉頰,又濕又冷,滴在她揪得絞痛的心上。
康仲恩靜默無聲,過去的時光早已流逝,現在的時光,也在慢慢流走。
「對不起。」他終於說了三個字,遞出一塊手帕。
對不起什麼呢?他為哪樁事跟她說對不起?他欠她的對不起,太多了!
沈佩瑜咬住唇瓣,搶了手帕,用力抹去淚水。過去就是過去了,現在她和他形同陌路,再多的對不起能挽回逝去的青春嗎?
現在的她,頭腦清楚多了,也理性多了,她深吸一口空氣,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
「康大哥一直在台北看醫生嗎?」
「那時候我哥剛醒過來,情況不太樂觀,我也不敢轉回台中,反正那邊也沒房子了,我們就搬來台北,每天送我哥去做復健。」
「你在那時進了天星銀行?誰照顧康大哥?曉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