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和我丈夫離婚。」
她的客戶是個四十出頭的婦人,從一開始與她面談,就不斷地重複這句話,深怕她記不住似的。
向映庭吁口氣地說:
「但你丈夫聲稱你們根本沒有結婚儀式,戶政事務所的登記是你偷偷拿了他的印章去登記的,所以……按法律……現在你先生訴請的不是離婚,而是婚姻無效。」
「可是我不想,我不想和他分開,他會這麼做完全是因為經商失敗欠了一堆帳,加上又發現自己得了肺癌,他不忍心拖累我……但是,我怎能丟下他不管呢?」婦人拿出手帕忍不住哭泣。
她也感到鼻酸。
很少遇到離婚官司的原因竟然是篇了不願拖累對方。
向映庭答應她願意好好與她丈夫方面的律師深談後,婦人才低著頭、紅著眼離去。
有人因為再也無法忍受丈夫的壞習慣,而急於求去;有人因妻子的年華老去不再感新鮮,而準備千萬個理由拋棄糟糠妻;有人因複雜牽扯不清的負債,而急於與對方劃清界限;有人卻因得到金錢與權勢之後,而嫌配偶再也配不上自己。
一樣米養百樣人。
人心就如運轉的地球一樣,時時都在變化。
秘書欣蓮敲門進來後,又遞給她兩張留言紙。當她看見留言時間是六點十二分,才意識到又過了一天。
「下班了,欣蓮。」
「是呀,向律師,你今天還要加班嗎?要不要我幫你叫份便當上來?」
向映庭搖了搖頭。「喔,不了,我今晚有約。」
欣蓮曖昧地對她一笑。「是齊律師嗎?你這陣子好像和他走得很近。」
流言總是不斷地推陳出新,辦公室裡似乎藏不了半點秘密。
齊英傑是常約她出去吃飯沒錯,但並不如欣蓮所猜想的。他們不過是一邊吃飯,一邊談論著公事。齊英傑有意要將手邊的刑事案件pass給她,而這正是她嚮往以久的。
她無奈地笑了笑:「你怎麼會這樣想?今晚是和我的朋友吃飯。雅梅,記得嗎?檔案編號第10275號,是為了公事。」
欣蓮卻對她搖搖頭地勸說:
「向律師,你這樣是不行的,你也該要有一些自己的社交活動,總不能下了班還被公事綁手綁腳,小心會得……那個什麼……過勞症。」
唉,這句話不止一個人對她警告過了,就達雅梅都跟她抱怨好幾回。而今晚的約會,也是敲了好久才訂下來的。
提到晚餐,向映庭瞄了下桌上的時鐘,再不出門眼看又要遲到了。
???
「喔,今天表現不錯,才遲到十五分。」雅梅將手腕上的手錶抬得高高地,一副要她認帳的表情。「我們說好了,遲到一小時要將對方的帳單全付,半小時付一半。這次十五分鐘,你得付我的部分的四分之一。」
「真是一點也不留情,別忘了今天可是你有求於我耶!」向映庭一坐下就連忙翻菜單。
「嘿,這是兩碼子事,可別混淆了。我不也準備付你律師費嗎!別說了,點餐吧,我快餓壞了。」
何雅梅一點也不像向映庭客戶中遇上婚變的妻子,哭哭啼啼地訴說著丈夫的不忠,反而一副準備要和她談生意的模樣。
當兩人點的主餐上了桌,將飢腸轆轆的肚子餵了半飽後,何雅梅才開始說起自己的情況。
「自強知道我找上你後,也替自己找了個律師,說什麼一切都交給律師處理。我才不怕他,反正我手上握有徵信社給我他偷情的相片。如果他真的絕情絕義,一心護著那個女人,我一定讓他吃不完兜著走,告他們妨礙家庭。」
「你請徵信社?」
何雅梅又接著劈哩啪啦地說下去:
「是呀,不然怎麼找到他的把柄?」
向映庭從來不追究找她客戶辦離婚的真正原因,那因為她根本就是局外人,但雅梅和他丈夫認識的過程,甚至交往的過程,向映庭完全一清二楚。
正因如此,到現在她還是不太能把偷情的張自強,和先前她所認識的張自強聯想連在一起。
不過才短短不到三年的時間,為什麼就變了呢?
向映庭直接問道:
「事情究竟是怎麼開始的?」
「是因為……因為……」雅梅原本說得極為流暢的怨言,突然打了結,結結巴巴地想把話接下去,但最後卻只放下手邊的刀叉,兩手在空中胡亂揮舞,試著想找出一些理由。
她兩眼直視著雅梅,強迫她必須說實話:
「告訴我真正的答案,我現在的身份不是律師,而是你的朋友。」
雅梅倒抽口氣,捧起手邊杯子,吞了好幾口水後,才黯然地說:
「我想,我們可能不相愛了。」
向映庭啞口無語,這不是她希望聽見的答案。「但是你們當初信誓旦旦。」
「小庭,你聽我說,這是現實的人生,根本沒有白馬王子的存在,更別提百分之百完美的男人了。當初我會選擇嫁給自強,那是因為他是第一個追求我的人,也是我的第一個男人,他有正當的工作,有房子、有車子,個性也很隨和,我還求什麼?求一個百貨公司櫥窗裡的模特兒向我求愛?我知道自己的長相,所以很有自知之明。」
「那麼現在你為什麼又……」她疑惑地問。
「我不能忍受已有瑕疵的愛情,雖然我也覺得自己不再愛他,但我還是有愛情的尊嚴。當然,我並不指望你能瞭解我的想法,但是請你幫我,我需要他的錢來養活小孩。」
「但……但是……」
雅梅的情緒愈來愈激動,向映庭連一句話也插不進去。
「我要他得到懲罰!婚姻中的背叛者、愛情的投機者。你知道,我不想讓他順利地擺脫我,怎麼可以這樣?」愈說語氣愈哽咽。
她望著雅梅眼角滑落下的淚滴。瞬時,明白了一件事。
「雅梅、雅梅……」她試著想喚醒雅梅。
但何雅梅幾近歇斯底里,根本沒把她的話聽進去。
雅梅不停地說,不停地說著,從她與丈夫的相遇,直到發現衣服竟有別的女人的髮絲、氣味,進而向他質問後得到他的坦誠。但就是聽不進她說的話。
向映庭無計可施,最後只好拿起杯子將水撥向雅梅。
何雅梅先是吃驚地望著她,但當聽見向映庭居然說:
「雅梅,你愛他,你是愛他的,不然你不會這麼痛苦。」
雅梅五官嚴重扭曲,崩潰地向她大吼:
「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論斷我的愛情?整天把不婚、不相信愛情掛在嘴邊,其實你相信白馬王子,相信永恆愛情,相信在世界的另端有人等著你的那套說法,只不過害怕自己沒有能力判斷,哪一個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白馬王子,所以寧願蒙騙自己,只要永遠不結婚,就可以繼續尋找白馬王子下去。說穿了,你只是膽小鬼,一個不願承擔愛情風險的膽小鬼。又有什麼資格告訴我,我到底愛誰?」
向映庭手中的餐具「匡當」一聲清脆地掉落至地面。
當何雅梅說完話後奪門而出的那一刻,呆坐在原地的向映庭看見自己築好的心牆正一塊塊地被敲碎。
是嗎?
自己真的如雅梅所說的,是個膽小鬼嗎?
回家的路上,黑暗的空中,從遠遠的上方飄來細雨,凝結在她的髮絲空隙,輕沾在她的纖維外衣,但她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不歡而散的感覺令人沮喪,但更令向映庭感到無措的是雅梅的指責。
她覺得自己彷彿被撕裂外衣,赤裸裸地被窺視。
第八章
半夜,向映庭口乾舌燥,昏沉沉又全身悶熱發燙地驚醒過來。
耳朵彷彿聽見嗡嗡的蛙鳴,但很快又被窗外傳來的緊急煞車聲所掩蓋,當她想仔細聆聽,卻只有都市夜晚各種浮躁的聲音。
或許是錯覺,有如千斤重的頭部,混淆了她的大腦。
她奮力撐起雙臂想抬起腳下床,但腳一落地,便發現自己連踏出去的力氣也沒有。是怎麼了?
她渾身發燙得想跳入汪洋大海尋求解熱的良方。
頭重腳輕、雙腿發軟,向映庭整個人從床上又跌坐回去。她將掌心貼緊額頭,熾熱的溫度證實了她的猜測,完了!她發燒了。一定是淋了一晚的雨回家後,卻又發現瓦斯燒盡沒有熱水,沖冷水澡而引起的。
接連好幾個噴嚏,從床旁的小桌上抽了幾張面紙擤清鼻涕,頭更疼了。現在要是有人能送上一杯果汁給她,那該有多好呀!
老媽出國去了,整個屋子只剩下她一個人。陣陣無助的孤寂感,如隱形傳染病,無聲無息地爬上她的心頭。
這種難受感讓她想哭。
縮回床上,畏寒讓她不自覺地發起抖來,向映庭抓緊了棉被緊緊地裡著身體。她會不會發燒過度陷入昏迷呢?
根本就不會有人發現她倒在床上,而老媽才剛出國,至少還要一個多星期才會回來。她可以向誰求助呢?
接連又打了好幾個噴嚏,四肢無力的向映庭又昏沉沉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