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午餐,齊英傑送她回事務所時,竟然突兀地親吻了下她的臉頰後才離開。那一刻,安哲旭的臉龐閃過她腦海,還有他的道別之吻。
向映庭從口袋裡掏出安哲旭送她的木製盒子,再一次地將它打開。
一對雕了朵向日葵的木製耳環,躺在白色絲絨布上。
她將耳環戴上,打開抽屜拿出從奶奶家帶回來的望遠鏡,將鏡頭轉向身後落地窗的高樓大廈。
這一次,發現居然看得見薄霧後的山影,她興奮得不自覺又哼起歌。
離開小鎮後的第十九個小時,不曉得安哲旭現在正在做什麼?
第七章
「我現在不方便接聽你的電話,請在嗶聲之後,留下姓名與電話。」
顯少響起的電話答錄機開始運轉。
安哲旭的手中捧著一塊剛從森林裡拾來的木塊,剛踏進門,正準備拿到後面工作室。
「哲旭,我是建泰。關於演講的事我還是想再跟你談談,能不能撥個電話給我?藝廊這邊希望你不要拒絕,因為……」他放下手上的木塊,接起電話:
「建泰,我不想去,也根本不想有什麼演講。如果藝廊不能接受,沒關係,大不了作品展停辦,我不在乎的。」
「可是我在乎。哲旭,你在堅持什麼?不過就是到這裡來一趟,又不是要你住在這裡。至於演講,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能瞭解你的作品,好讓……」
他接下話說:「好讓我的木雕賣得更好,是吧?」
「別說你連這個也不在乎。一個藝術家的價值,完全在於他的作品能以多少價錢賣出去,如果沒有人願意花半毛錢買你的東西,你的木雕也不過是一塊爛木頭。很抱歉我得這麼說,我們是多年好友,我不忍心讓你的作品只被你糟蹋地關在倉庫裡,太可惜了!」
建泰是安哲旭的好友,也是全力幫他推展他的作品的功臣。安哲旭能瞭解好友的用意,但是或是為了睹氣吧,他一點也不想離開小鎮。
那一年他的前妻離開他時,曾撂下一句話:
「有本事你就永遠不要離開小鎮半步。」為此,他一直耿耿於懷。
「就讓有慧眼的人去欣賞吧!建泰,這種事我向來不強求,如果真的能感受到我作品生命力的人,不會因為我的出席與否而有任何改變。」
「你真是頑固到極點了。好啦!藝廊那邊我再幫你交涉。對了,你還有沒有比較新的作品,藝廊新裝潢改裝後又多了一些空間,他們希望你能再多拿出幾件作品。嘿,有沒有藏家之寶?」
安哲旭一笑。「藏家之寶?你是非得要我全身赤裸,像羅丹沉思者的雕像坐在大廳才甘願嗎?我唯一僅有的藏家之寶就是我自己。」
雖然他在話筒裡對好友是這麼說道,但眼光卻不由自主地移到放著草稿的畫架上。成疊的草稿紙當中,都是同一個女子的畫像。
???
向映庭的奶奶站在花園裡,注視著正準備幫她架起鞦韆的安哲旭。她前天才對他提起這個想法,沒想到兩天後,安哲旭如魔術師般就變了出來。
「阿旭呀,你真是個好孩子,如果沒有你,我的生活真是乏味無聊。唉,年紀大了,全身的骨頭就不中用了,身高一天一天地倒縮回去,也不知道哪天就要縮回棺材裡了。」
他抹了抹額頭的汗滴,大聲地回說:
「向奶奶,你怎麼又說著喪氣的話?再老這樣說,我可不幫你把鞦韆架上來。」
「好好好,我不說了,你可不要把鞦韆收回去。」
安哲旭把四隻圓木頂端組合成兩個交叉三角形,又將粗大的釘子槌了好幾隻進去,確定堅固無法動搖後,才將底部紮實地插進泥土裡。爬上梯子,把鞦韆座椅的繩索牢牢綁在上方,接著跳下來,試試座椅的穩定性。
「沒問題了,向奶奶,你坐看看。」
移動緩慢的步伐,帶著興奮難掩之情,向映庭的奶奶攙扶著安哲旭的手腕,慢慢坐了上去。
安哲旭則在她身後,輕輕地搖晃著鞦韆。
勾起回憶的方法有很多,尤其以重複做著記憶中之事,但事實上卻已物換星移、事過境遷,最為傷人。
就算近八十歲,回憶早已不再清晰的老人也不能例外,向映庭的奶奶雙手緊握著繩索,心有所感。
「有這麼一年,秋高氣爽的季節,還記得是黃昏時分,我坐在公園的鞦韆上,他陪在我身旁,就像你現在為我做的事情一樣,溫柔輕拍我的肩膀。季節不會變,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的情形也不會變,還有回憶也不會變。」
她感動地拍著安哲旭的手背繼續說著:
「失去他的時候,我痛苦欲絕,但我還是很慶幸自己選擇活了下來。回憶的感覺真好,他永遠都是那麼年輕,那些美好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從我心中來來去去。有時,就是單純地坐在窗前,想起他曾碰觸我臉頰的手指,擁抱我的手臂。」
「是向爺爺嗎?」
她淺笑:「傻孩子,我說的是你爺爺,我們曾經很相愛。你難道不知道我為什麼希望你能和小庭有個美好的結果,就是因為在你們的身上,看見了自己過去的影子。唉,那個為Beatles瘋狂的年代!」
安哲旭蹲坐在綠草如茵的地面,仰起頭,望著眼前這個訴說往事而發出光芒的老婦人。
「你從不認為愛情也會刺傷人嗎?譬如,向爺爺和我爺爺提早離開你身邊,如果你當初沒遇見他們,或是你可以認識其他人,說不定此刻的你不會是孤單一人。難道你不會覺得老天作弄你?」
她凝視著安哲旭的眼,緩緩地回道:
「孩子,我真希望能看看你愛上某個人時的眼神,但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得到。其實我並不孤單,他的愛都還留在我心中,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能從心裡隨時拿出來細數。真正的孤單是心中沒有愛,你不覺得嗎?」
「我不像你那樣幸運,可以找到真愛。」他搖頭地說:「或許,對某些人而言,真愛這件事從來就不會發生。」
「瞧你說話的口氣怎麼和小庭一個樣,所以我才會覺得你們實在是……算了,既然你們相互不來電,我也不能強求。阿旭,你不能因為害怕受傷,所以乾脆把愛情封了起來,如果當真愛來臨站在你的身旁,你又怎麼會有明亮的雙眼能看見呢?不要孤獨過一生啊,阿旭。」
「誰知道呢!」
他知道愛情甜美的滋味,令人心醉,但他也知道愛情傷人的痛苦,令人心碎。現實總像一條毒蛇,時時在旁等候著人們被幸福沖昏了頭,趁機吞蝕原本以為是完美的心。
「你和小庭最讓我擔心了,都是頑固的小孩。不過,最近小庭的態度似乎有軟化跡象。他父親上次打電話來說,好像有了追求者,聽說是同事務所的律師。哎,真是讓我放下一顆大石頭。」
安哲旭愣了好一會兒,小庭有追求者?
其實沒什麼好奇怪的,她是個很特別的女孩,擁有追求者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他幹麼胸口隱隱作痛?安哲旭眉尖緊蹙,討厭這種教人難過的感覺。
他甩甩身上的泥土。「向奶奶,我先回去了,如果你還需要什麼,儘管開口。」
向映庭的奶奶偷瞟著他,看見他原本無懈可擊的表情終於露出了焦慮,心中真是得意。
望著他急於離開的背影,心想,地基既然動搖了,其他的也應該很快就會鬆動了。
???
安哲旭戴起口罩、手套,仔細地將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木塊鋸成理想的形狀。及膝高度的大木塊,有著紮實的材質,當他將樹皮一層層撥去,屬於樹木的陣陣芳香在空氣中擴散開來。安哲旭挑了隻最小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將凹陷裡的污物除去。
自從看見這塊難得的木頭後,他便湧起許多創作的靈感。安哲旭知道,自己一定得替這塊木頭做些什麼。
換了只較大型的扁形雕刻工具,他一刀一刀地修砌出輪廓。
他將自己關在工作室不眠不休的工作,偶爾因飢餓翻開冰箱胡亂找些東西裹腹,眼睛疲累,就倒在一旁的躺椅小憩。直到他完全明白自己所雕刻出來的人形,竟與畫架上的草稿不謀而合,他竟然呆坐在木雕面前,嚴肅地沉思起來。
他搞不懂自己,就像也搞不懂那天衝動與向映庭的吻別。她愕然的表情,他永遠記得。
直到清晨再度來臨,安哲旭終於將木雕完成。他輕輕刷去木屑,紗紙在細微凸起的部分又磨了好幾回。
窗外的微光,滲過紗窗,撒落在成品身上。
凝視著木雕,一度熟悉卻又陌生的輪廓,忽地觸動了他的心。安哲旭彷彿想到一件緊急事情,精神大振,他毅然起身,毫不猶豫地撥下電話。
???
星期一的傍晚,剛下過一陣雨,天空有些灰暗,但似乎漸漸要遠離烏雲。
向映庭坐在會議室裡,面對她的客戶,絲毫不覺外面即將放晴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