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是阿漁第二次上船,雖然在家裡早講好了今天不許哭的,可是……心中仍然抑不住那一陣陣傷感的波濤,這和第一次送別時的心境不一樣,除了為遠行而難過外,更加上幾分怨歎與無能為力的恐懼,以及一種刻骨銘心的淒愴,就像一個病人,第一次進手術房,心裡雖然害怕,卻只是對一個未可知的預定點所產生的畏懼,但是第二次再進手術室的心情,那種懼怕感卻是有形的,而且更深更重。因為你已經經歷過一次,明白了其中每一個過程,嘗過一遍切骨之痛,受過一次精神上的宰割,而今要重新領受一次,那種心理又豈是一個「怕」字所能形容的?
自從上次在蘇澳為了上船的事和阿漁吵過之後,就不再提要他留下來的事。我明白,在他沒當到船長之前是不會下來的;我也明白,假如我堅持要他留下來,他會聽我的,但是他心裡會形成鬱鬱不樂,會覺得自己大材小用,會成天長吁短歎,怨個不停,像一隻關在籠子裡的鳥或拴在門口的狗一樣沒精打采。當然,上船他不一定就有多快樂,但至少他覺得有希望,有成就感,肯定感,完成感,這不正是許多男人們終其一生所渴望得到的嗎?
愛一個人,是要給他自由,使他成長,幫他發展其獨立性,而不是將他緊緊地綁在身邊,寸步不離地膩在一起。就有如放風箏一樣,要使風箏飛得高飛得遠,一定要放開手裡的線,才能插入雲霄,隨風飄蕩,享受到放風箏的真正樂趣,不管風箏飛得多高多遠,線還是在手上,到了該收回來時,只要輕輕拉兩下,它就會回到你手裡了,不是嗎?
對阿漁,我總是用一種近乎母性的溫柔來容忍他,縱容他,慣寵他,愛他,只要他認為該做的、想做的,只要他選擇的、決定的,我都願意接受。我時常想一個女人一旦癡到了真,愛到了深時,是無條件的奉獻、無條件的給予。我知道,在未來一大串歲月裡,我必須有力量承受遠別的滋味,有力量撐起一個家,有力量擔負起教育子女的責任……。我難過,一半是為離別而傷心,一半是為未來的命運而沉重,我覺得自己彷彿是在狂風暴雨裡控著一條載得過重的船……。我又怎能像惠如那樣瀟灑得連眼淚都不掉一顆呢?看到我和琴姨都眼淚汪汪的,惠如竟然笑了起來。
「看看你們倆,真丟人!」她故意朝我們做鬼臉,挽起一人一隻胳臂說著:「走,我請客,上紅寶石飲茶去。」
茶樓裡吵鬧得像菜場,污濁的空氣,沖得我直噁心,一點胃口都沒有。回到家裡,頭痛欲裂,屋裡忽然變得好空蕩,恍惚一下子大了好幾倍,空氣中浮散著清冷冷的孤單,只有阿漁的氣息猶存,想起昨夜的纏綿,耳畔的細語,如今景物依舊,枕邊人卻已遠在他鄉,再相見,又要一年多以後,想著、想著,不覺悲從中來,撲在床上,放聲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積壓在心頭的鬱悶,如山洪暴發般地傾洩而出。
隱約地,似乎聽見有人敲房門的聲音,會是誰呢?過一會盈盈走過來,拉拉我衣服,指著門外說:「媽媽,嘟嘟來了。」
可不正是子蘭站在身後嗎?我趕忙坐起來,胡亂地擦了擦臉,很困難很難為情地對著她笑笑。
「嫂,我……我想跟你談談。」她定定地注視著我,咬咬嘴唇,遲疑了一陣之後又說:「也許我不該在這個時候打擾你,抱歉……。」
「沒關係,沒關係,來,坐在這兒,告訴我是什麼事。」我迅速地拂落了一腔的悲愁,換上真摯的誠懇來接納她。在某些時候,當你全心地替別人設想,你就會找到高於個人悲哀的幸福,也就會使得自身的痛苦不再那樣的強烈,進而得到一份穩定、一份力量。
「嫂,」她做了一個深呼吸,彷彿要開始一篇精彩的演講似的說:「自從我到土產店去上班後,家裡人都很生氣,尤其是大哥,好久都不跟我講話,我不怪他,只能說他們對我不夠瞭解。在這個家裡,唯一比較懂得我的,只有嫂嫂你,所以,我想了很久,這件事還是先告訴你,請你跟爸和哥哥們說,免得又引起爭吵。」
她停了一下,臉上浮起紅暈,顯得柔媚而嬌羞。
「嫂,我要結婚了。」
這幾個字,她是用很低的聲音講的,卻好似一排鋼炮般地轟得我耳朵嗡嗡作響,我迷亂異常,手裡的手帕掉落在地上,不知呆了多久,我的手仍然不斷在發抖。
「啊?!結婚?你才剛滿二十歲呀。」我竭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
「是的,我已經答應了Pater的求婚,婚禮定在下個月初,過完陰曆年,他就要調回美國,我們一起走。」
「誰是Pater? Pater又是誰?你真把我給弄糊塗了。」
「一點也不用糊塗, Paler是一個美國籍的職業軍人,說明白一點,他是個二等兵,人很老實,不像一般美國孩子那麼輕浮,德州人,今年二十五歲,家裡有父母兄弟六人,他是老二。我們認識三個多月了,他對我很好,我也很欣賞他,就這樣;明天,我們請嫂到六三俱樂部吃飯,你一定會喜歡他的。」
聽完了她的話,我沉默了很久,心裡翻湧得歷害。專注地瞅著她那張很性格很年輕的臉,真想知道在這一臉堅定頑強下面,是一顆怎樣的心。接著,我試探地問著:
「已經決定了?」
「是的。」
「不再考慮一下?」
「不用。」
「假如爸爸反對呢?」
「我照樣要嫁!」
「就是為了要到美國去?」我狠命地盯著她問。
「這?……」她遲疑了一下,有被知悉秘密的窘迫,自嘲地笑了笑,接著說:「也許吧!不過主要的是我們相愛。」
她的眼底很快地浪起一層朦朧的霧氣,散溢著夢幻般的沉醉以及一種很特殊的光彩,使她的臉看起來柔和了許多,在黑密密的睫毛上閃著甜蜜的星光,在這一刻,她流露出一種特殊的柔情,使她變得好美,好動人。
片刻之後,她抬起頭來,眸子中閃著瞭解的光芒,正經地看著我說:
「嫂,我愛Paler,就像你愛大哥一樣,愛,像咳嗽一樣是忍不住的,對不對?」
「呃……」
「嫂,我會記住你跟我講的話,記住中國婦女的古老美德,知道女人的本份就是看家,等候、忍耐、服從;我嫁到美國,更要讓他們曉得中國女孩子的特色,對不對?」
「對……」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眼睛又模糊了起來,在一片迷惘之中,我看到的不再是一個羞怯任性的小女孩,而是一個堅強成熟的婦人了,昨天腮邊還帶著稚氣的笑容,今天已換上自信和安詳,但願她內心和外表一樣堅強,但願她找到了自己所要的……。
第二天,我帶著盈盈一起去赴她未來的洋姑爹的邀宴。以美國人的標準來看,他不算太高,長得也不很帥,藍眼褐髮,不苟言笑,挺嚴肅的;整個臉就像在左右兩邊用夾板壓過一樣向前後凹凸著,和中國扁平的臉孔象由前後壓過的完全不同,皮膚比盈盈還白還嫩,鼻子好尖好尖,像用刀刻出來似的,有稜有角;由於眼睛凹,看起來有點凶,難怪盈盈看到他直往後退,抱著我的腿不放。
Pater一句國語都不會講,我的英語也不大靈光,只有搜索枯腸地挖出所有能用的字彙,拼拼湊湊,加上比手劃腳地和他交談,直急得一身大汗,也沒能正確地溝通彼此的思想,接觸到問題的核心。想兩個相同國籍的人,用共同的語言,都不一定能很恰當地表達出自己,何況子蘭的英文不頂好,而Paler對中文又一竅不通,今後他們之間的感情、意識、感受,要如何讓對方真切地體會明瞭?加上生活習慣、人情風俗、種族文化,存在的差異,又怎能使兩個人的步調配合得起來?當然,人是有適應環境、改變自己的能力,子蘭也曾自豪地說過,她只要有Paler的愛,生命就有了根,就是一個精神上的大富翁,而不在意其他的一切。但是,她到底不曾真正地面對過生活,不曉得現實是怎麼一回事,她哪裡曉得日常生活裡有多少無聊、瑣碎的惱人事情?
我看看子蘭,她的視線和Pater糾纏在一起──一種長久而熱情的凝注,一種充滿愛情的對視,在此刻,在他們彼此的眼裡,沒有誰能比得上對方,沒有什麼事比得到對方更重要的了。即使告訴他們,橫在他們眼前的可能是一條冰河,相信他倆也會毫不猶豫地往下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