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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楊小雲

  古今不少詩人與醫生都說:陷入情網的人是局部瘋狂的──是一種很愉快的瘋狂,一種足以叫人失去理智的瘋狂。

  我輕輕地歎了口氣,心情益發地沉重起來。

  第三章

  子蘭走了,和她的新婚丈夫回美國了。

  回想這兩個月來,打從子蘭告訴我她要結婚那天起,一顆心就提在半空中,在既喜且憂之間擺盪,在勸阻和祝福之間打轉。

  婚姻,對一個甘歲的女孩子來講,似乎嫌早了一點;有點像登山者在裝備尚未準備齊全之前就匆匆出發一樣,又有點像一鍋肉還沒燒爛就端上桌子似的。更何況它對子蘭的意義是代表著出國,是通往想像中樂園的一個橋樑!像雨後浮出的一道彩虹,從天的這邊跨到雲的那端,撲捉的只是一片耀眼的光芒,至於隱埋於雲端後面的景致,就全然地忽視掉了。儘管我一再盡力想使她明白婚姻的實質和現實的殘酷,儘管阿漁一連寫了五封文情並茂的信給子蘭,希望她多觀察一段時間再決定,為了想和子蘭講話,特別要我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價錢買了一具電話,由日本一連打了四通長途電話回來,懇切地告訴子蘭,他不反對妹妹結婚,也不反對Paler本人,只是不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做這麼大的決定,假如他們真心相愛,為什麼不能多等一會兒?至少等他下趟回來之後。但是對於蘭來講,她覺得彷彿等了一輩子,想了兩世紀,如今美夢即將成真,又抓住了絢麗的愛情,怎麼肯輕易地放棄?

  那天由「六三」回來,她跟我聊了大半夜,臉上帶著快樂的表情,眼睛裡充滿了柔愛的光輝,唇邊浮現著愉快的溫馨的美,整個臉因了喜悅和情愛而光亮起來,她完全沉浸在一種特別的春天的感覺裡面了,完全沉醉在未來的憧憬之中了。對這個家,這個從小生長的地方;她只有厭惡,只有鄙棄,離開這裡,就像丟開一條陳舊發霉的破棉被一樣,沒有絲毫留戀,不帶半點感情。我驚訝她的冷酷,更為她的勇敢而震動。每個人內心中部有一個上了鎖的小世界,我實在不懂這個年輕女孩子那緊閉的心扉中,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在這個看似嬌弱的軀體底下,是一個怎樣堅硬的靈魂,

  在登上飛機的那一剎間,我緊緊握著子蘭的手,用憂鬱、疼憐、不捨,多種複雜的眼光深切地注視著她,她的臉上卻充滿著動人的、利己主義所特有的嬌美,以及展翅欲飛的欣喜,向送行的親友們揮手。

  忽然,在樓梯轉角的人群中,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阿雄!我震了一下,呆了半分鐘,待我追過去時,他已消逝在人堆中,逃出了視線之外,走得無影無蹤了。

  回到家,坐在於蘭房裡,心中倍覺悵惘,想起兩個月前才送走阿漁,如今又送走了子蘭,人生為什麼總是這樣離多聚少,為什麼苦總是長長的,儘管我拚命地揮霍也用之不盡,樂卻總是短短的,雖然我小心又小心,像小時候含著糖球一樣,一點點地溶入口裡,讓舌頭全然地嘗到那沁心的甘美,它依舊以驚人的速度流逝。感覺裡,阿漁好像昨天才回來,事實上,他已經又走了。我縝密地將每一刻歡樂的時光,藏進記憶的寶匣,採擷下阿漁的笑靨和細語,串在項鏈上,在我孤獨時,在我難過時,在我被想念煎熬得難以自持時,取出來細細品味,慢慢玩賞……。不知道坐了多久,思維彷彿化成一縷輕煙,飄入另一個虛幻的世界裡,一個混濃舒適無憂無慮的世界裡……。驀然地,外間傳來女兒的哭聲,彷彿一支尖針,戳在膨脹著幻意的氣球上,乍然地使我驚醒過來;趕忙將零亂的思緒蓋上、鎖好,放回內心最深處,緊緊封閉起來。回到現實的世界中,恢復了母親的身份。抱起由大床上翻落下來的女兒,怨怪著自己的疏忽大意,盈盈在我拍摸下漸漸止住了哭聲,指著肚子說她餓餓,可不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黃昏的陰影滑了進來,屋裡黑暗暗的一片,都快六點了,難怪女兒喊肚子餓了呢!替盈盈沖杯牛奶,抓幾片餅乾讓她先吃,立刻衝進廚房洗米、切菜,以電子機械人的速度,藝術大師的技術,洗手做羹湯,準備公公小叔回來吃晚飯。

  這一天午後,早早把盈盈哄睡,我又躲進子蘭的小房間裡,倚在牆角邊,獨自啟開深藏於內心的記憶門閘,捧出屬十自己的心靈寶匣,像一個收藏家般地逐件玩賞;鬆開奔放的情感,任它隨意飛揚、流轉、旋舞……。我們每天生活在責任、道德、傳統的種種約束中,很少有時間做一點自己喜歡的事,如果可能,為什麼不抽出一小點時間采餵養心靈?做一點小小的放縱,獲得一點小小的快慰:我珍惜每天這般美好的神遊時光,更滿足於這短暫的鬆弛;可是往往連這麼一丁點的自由、享受都會被剝削掉,像這一長串刺耳的門鈴聲,鼓噪地鑽入耳膜,破壞了幻境中的寧靜,我厭煩地皺了眉頭,沒好氣地向外面吼著:

  「門沒關,自己進來。」

  「喲,喲,喲,幹嘛這麼凶嘛。」隨聲而入的是大腹便便的惠如,我趕緊將記憶的門閘關上,笑著迎出去。

  「今天怎麼有空來?」我上下打量著她,懷孕後的惠加,整個臉都因將為人母的喜悅而明亮了起來,又恢復了往日的慧黠明朗。「該不是又來討教育嬰常識吧?」

  「唉呀──人家,想你嘛!」她撒嬌地笑著。打從她有喜之後,三天兩頭地往我這跑,一天一個電話,問遍了每一個細節,研究了每一個可能發生的問題,真累。

  「省省吧你,我可承受不起。」我望了望她隆起的腹部說:「快生了吧?」

  「預預產期是四月十號。」她頓了一下之後,臉上浮起一層隱憂的灰暗,期期艾艾地說著:「心儀,我好伯………」

  「怕?」我怔了半秒鐘,立刻體悟出她話裡的意思。對一個初為人母的妻子,分娩的確有著幾分畏懼,尤其是丈夫不在身邊的年輕太大,心裡除了恐懼之外,更加上一份沉重而深切的惶惶然,一種無所依恃,何以為憑的空茫。她的話,像一支鐵鉤,直插入我深埋心中的記憶──一些我不願想、不敢碰的隱痛,很快地竄了起來,但是,很快地,我又將它按按了下去,封閉起來放回一個最隱閉的角落,用寬慰的眼光看著這個與我有同樣感受的好朋友說:

  「一點都不要怕,生孩子是最自然的一件事,就像瓜熟落地一樣,什麼危險都沒有,放一百個心吧。」

  「我知道,可是……我還是怕,琴姨說她對這件事一點經驗都沒有,比我還緊張,弄得人心慌慌的。」

  「有什麼動靜馬上打電話給我,我立刻趕到,二十四小時隨時待命。」

  「心儀,我……」她臉上貿出感激的表情,有什麼話擠在舌尖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要說什麼,我懂。」我迎上她的目光,瞭然地看著她,改變話題:「該用的東西都準備好了?」

  「半年前就都買齊了,全是琴姨一手包辦的。」

  「孩子的爸爸現在在什麼地方?」我想起了小李在船上一定也十分著急,天天盼好消息。像當年我要生盈盈時,阿漁整天在甲板上來回踱步,一分鐘問一次報務主任有沒有收到電報,真比熱鍋上螞蟻還急。

  「海裡。」惠如聳聳肩膀,意態漠然。

  「惠如──」我略微不快地加重了語氣,用責備的眼光筆直地瞪著她。「不要亂講?你該知道干船的人很忌諱,很迷信。」

  「我討厭干船的人。他們自己可憐,他們的妻子更可憐,出賣青春!」

  「惠如──」我沉下臉更加不悅了起來,倒不全是為了她言辭上的尖刻,而是反對她那股囂張的氣焰,不由地反駁她道:「那你為什麼要嫁給干船的人?」

  「命,沒辦法,命該如此。」她露出卑夷與自嘲的複雜表情。

  「既然嫁了船員,就該好好過船員太太的生活。你不覺得當船員太大也有不少好處?比如獨立、自由、夫妻間不容易厭倦,人家的小別勝新婚,我們是久別如再婚,永遠相敬如賓,永遠珍惜相聚的每一分一秒;還有,可以隨自己的意思安排生活,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

  「那是你自我安慰。」惠如仍舊滿臉的不屑,怨恨地說著:「你為什麼不說說船員太大的可悲之處?平日的孤單、寂寞、冷清、無依都不提,逢年過節時,那股子淒愴你受得了?你不怕?我是從小就嘗夠了那種滋味,每當年關一近,琴姨和我就像犯病一樣,渾身不對勁,像兩隻喪家犬般地不知道怎麼過才好。看到滿銜的人忙著買東西,心裡就亂慌慌的,其實家裡什麼也不缺,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買那麼多東西,好像不要錢似的亂搶。琴姨也一個勁地湊熱鬧,把冰箱塞得滿滿的,吃的用的,堆得滿倉滿谷,春聯紅字貼得一屋子部是,早早的就醃肉灌香腸,像準備一營人來開伙似的,到了年卅那天,在廚房裡忙一天,弄了一桌子萊,拚命叫我吃,她自己卻連筷子都不動一下,望著桌子發呆。記得有一年,我問琴姨為什麼要做這麼多菜,又沒有客人來;她長長的歎了口氣,一言不發地回房去了,我跟著進去傻傻地叫琴姨不要生氣,快出來吃年夜飯,她一下子把我摟進懷裡悲慼地哭了起來,當時我雖然不瞭解她內心深處的苦楚和感觸,卻知道家裡氣氛的低沉。那一夜,窗外是炮聲連天起,窗內是一個孤寂的女人樓著一個孤寂的小女孩,別人家是一家團聚高高興興地圍坐一堂吃年夜飯,我們家是兩個掉了魂的女人淚眼相對……你說,我能不討厭干船的人,能不恨干船的人嗎?能說他們不可憐,我們不可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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