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一切都過去了,別再講了。」琴姨愛憐地為惠如拭去淚水,慈祥地撫摸著她的臉頰,臉上綻開欣慰的笑容,站起來說:「我去問醫生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藥性似乎尚未完全退去,不一會兒,惠如又沉沉入睡。醫生說要等第二瓶葡萄糖打完後才能回家。琴姨一再要送我回去,怕我身體吃不消,看我掉了一隻鞋,又忙著去買拖鞋,一會兒去問醫生,一會兒又替惠如排尿,裡裡外外不停地忙著。
一直到窗外進出魚肚白般的晨曦,我們才扶著惠加離開醫院。步出大門,朝陽的金光透過雲層灑入眼簾,我深深吸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對惠如說著:
「你看,你往上看,雲霧之上永遠有陽光,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希望,活著是挺重要的,你說對不對?」
她測過臉朝我咧咧嘴,不知怎的,我忽然感覺那笑容好空洞、好淒涼,彷彿在什麼地方看過,有一份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琴姨叫了車,扶著惠如進去,我正打算跟她們說再見,不料惠如一把抓住我說:
「心儀,多陪我一會兒好不好?」
我遲疑了一下,不忍心拒絕,只有跟著走了進去。
一進家門,琴姨就齊始忙碌起來,進進出出,送茶倒水,端點心切水果。假如可能,她真恨不得替惠如難過。直到惠如婉轉地告訴她我們有話要講,請她先去休息時,她才訕訕地離去。
惠如把門關好,要我躺在床上,她自己靠牆坐著,屈起膝蓋,雙手支著下巴,一雙大眼睛若有所思地垂視著腳尖,沉默了片刻之後,她深深吁一口氣,開始說著:
「心儀,我會在今天把全部事情告訴你,講完了之後,這所有的一切也隨今天結束──包括我對愛情的迷信,對美感的破滅。」停了一會兒,她覷起眼睛,一臉痛苦的神情繼續說著:
「你告訴我,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真正的愛情?人性真是那般的醜陋嗎?昨天的山盟海誓,今天竟全變成謊言,誰說女人善變?男人才是最善變、最冷酷、最無情的混帳東西呢!」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情緒也激動起來,有兩團惱怒的火焰在她眸於中燃燒了起來;很快的,又被一種自嘲的冷峻壓了下來,她穩定了一下自己接著說下去。
「四個多月前,我認識了他──一個英挺、年輕、帥氣十足的廠商代表。你知道,我是個唯美派的人,任何想接近我的男人,必須先符合我感官上美感的要求,我拒絕過許多男朋友,只因為他們看起來無法令我滿意,我甚至不願意進一步去發掘他們的內涵,也許你會認為我膚淺、幼稚,我自己也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卻一直跳不出這種執著。第一次和他見面,只覺眼前一亮,這個男人不正是我夢寐以求的夢中王子?完全符合了我心中的符號,幾乎是身不由己地產生了傾慕之情。男女之間的感情實在是很微妙;彷彿有某種訊號。當你心裡有愛慕之意時,對方多半會收到電波,如果對方也有意的話,就會反射過來,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鍾情吧!於是我很快地墜入情網,熱熱烈烈地愛了起來。當時有不少朋友告訴我他是有名的『玩家』,可是我哪裡聽得進去?反而有一種阿Q精神,相信他那套以往都是鏡花水月、春夢無痕似的戀愛故事,只有對我才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真愛』,又說我是怎樣不同於任何女孩子,甚至說要和我結婚,真是愛昏了頭!但是等他得到我之後,熱度就漸漸談了下來,而我仍舊發狂般地愛他,等他來娶我。直到有一天,我去找他,親眼看見他和另一個女孩子在床上……那時,我怒不可遏地衝過去打了他一個大耳光,他卻狠狠地回了我一記,並且說我們之間完了!……」
淚水爬得滿腮滿臉,一串串落在膝頭,我忍不住坐起來輕輕為她拭去,她靠在我肩上,抽抽噎噎地啜泣著。
「我難過得要死,心中充滿了憤怒的烈火以及對愛情破滅的感覺。我恨男人,更恨我自己,女孩子把整個身心都獻給一個男人,等他滿足了,他就棄之如一隻破鞋……心儀,你說,人性真是這麼可怕嗎?男人就這麼容易喜新厭舊嗎?」
我靜靜地拍撫著她,讓她哭個痛快;等她情緒穩定下來之後,扳著她肩膀,緩緩地看著她說:
「惠如,不是這樣的,不全是這樣。人性有醜陋的一面,也有善良的一面,你只是不幸碰上一個愛情騙子而已。」
「愛情騙子?……」
「是的,愛情騙子,為這麼一個人去自殺,值得嗎?你想,萬一你死了,有多少人會心碎?,想想你父親、母親,還有視你如命根子一般的琴姨。」
她羞愧地垂下頭,思忖了半晌之後,再度抬起臉來時,神色穩定了許多,但仍然掩蓋不住那份落漠的淒蒼感,再度看到她的表情,不免心頭一震,這樣子竟使我聯想到她的母親。
惠如又哭了一陣,最後競睏倦地閉上眼睛,顯得十分疲弱。我扶著她躺下,嘴裡還不停地呢喃著:「不要走,你不要走。」
替她擦了把臉,看她睡著之後,我才俏悄地退了出來,
到這時,我才真正感覺到全身酸軟乏力,胃裡直冒酸水,小腹隱隱地有下墜感。琴姨看我神色不太對,堅持要送我回去,我累得沒有力氣爭辯,只有由著她挽扶著坐上計程車。
第十二章
阿漁托人帶回一架錄音機和一卷錄音帶,是西德出品,機型精巧美觀,附有調頻波段,可錄可放,另外還有一封信,裡面詳盡的解說了使用方法。
我迫不及待地將帶子卡進錄音機裡,按下鍵鈕,裡面傳出阿漁那粗沉又熟悉的聲音,一時間全身都激動起來,微微的痙攣很快地審盪開來,像吞下一杯烈酒般地由喉頭熱到心窩,我貪婪吞嚥著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阿乖,好想你,時時想,天天想,白天想,晚上想,每天除了想仍還是想你,我看我一定是得了想人狂了!不過,每當我想到在海的那一邊有一個愛我的女人,在為我操持著,守著,等著,心裡就覺得好甜蜜好得意好欣慰呢!
「昨天上岸,花了七十五元美金買下這架錄音機,一來是為了慶祝我即將為人父,再來是讓我們能藉著它聽到彼此的聲音,聊慰相思之苦,你不會怪我太奢侈吧?
「現在我正一個人坐在床上,拿著麥克風,對著你的相片跟你講話,乖,你聽得清楚嗎?」
我拚命地點頭,兩顆喜悅的淚水跟著滴了下來。
「阿乖,告訴你,船上的日子真不好過。無聊,單調,枯燥,千篇一律。開航的時候,一望無際,除了海還是海,原來我是挺愛海的,自從上船之後越看海越討厭,什麼『海闊天空』,那一成不變的海,簡直比鬼還難看!總是巴望著到岸,可是進港之後,又忙得跟鬼一樣,累得半死。每次洗艙、撈艙弄得全身油污不堪,簡直跟工人一樣,其實船員就是水手,水手就是工人,一樣是出賣勞力的勞工階級,跟挑沙打石的苦力一樣。有時想想真洩氣,念了四年大學卻跑到這兒來幹粗活,真冤!阿乖,如果這趟回來,我想改行,你不會反對吧?我已經托同學替我留意,我想到水產學校去教書,你也可以找份工作;兩個人一起努力,生活該不成問題。我實在不想再跑船,我受不了這種想念的煎熬,那種摸不著邊抓不到影的揪心焦急,真會叫人發瘋。我不知道那些老船員是怎樣熬過來的,是麻木了,還是無可奈何地向命運妥協?長此以往,我會不會也變得蹬他們一樣孤僻、冷漠?
「不講了,越說心裡越不舒服,乖,唱個歌給我聽,好久沒聽到你的歌聲了,船上有很好的音箱設備和原版唱片,是我唯一的喜悅與安慰,可是那些歌星的歌聲都比不上你的好,因為她們不是為我而唱,因為她們不是我的阿乖。我要你唱一首催眠曲給我,每天晚上臨睡前我可以放來聽(船上別人有錄音機),一定要唱喔!快寄來,反面是跟爸爸弟妹們講話,放給大家聽。
「對了,我差點忘了,上星期在美國東岸附近,我們的船和小李的船在外海相遇,我們倆用對講機聊了一會兒,他的精神特好,幹得挺有勁,聽別人說他的船長很欣賞他,有意收他當女婿;我特別問到他,這傢伙不置可否地亂打哈哈,看來小李要走桃花運了呢!
「阿乖,你的肚子有多大了,真想摸摸看,下回小傢伙再踢你,我就打他屁股,怎麼可以欺負媽媽!
「你生產時不能陷在身邊實在抱歉,更遺憾沒能親身嘗到在門外等候的那份喜悅和著急。孩子生下來後,一切全要靠你了,我是一點也幫不上忙,除了干想幹急干盼之外,真是莫法度!這份歉疚只怕我一輩子也彌補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