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我給孩子取名字,可給了我一個大難題,我是個肚子裡只有數字沒有墨水的人,這下可好,每天抱著字典翻,既要顧口又要吉利;真頭痛,經過再三思考反覆斟酌之後,總算有了眉目,你聽著,要是男孩子就叫『季平』,要是女孩子就叫『季盈』,乖媽,你說好不好?
「好了,錄音帶快完了,就在這裡打住,第一次對錄音機講話,怪不自在的,東一句西一句沒頭沒腦,不過我相信不管我講什麼,你都愛聽,是不是?乖,快點寄錄音帶來,要講一百次你愛我,一定喔,下次見。」
帶子聽完了,四周變得一片空白,只有一陣陣餘音象空谷中的迴響,不斷在心波中蕩漾,引起片片漣漪,洋溢得心裡癢癢的,麻麻的,我躺在床上;仔細地咀嚼著這份異樣的幸福感,思維也隨之飛揚,奔放……
片刻之後,我又重放了一遍,忽然,我驚愕地彈了起來,帶子裡競然隱約地透出女人的笑聲,嚷嚷的,嬌嬌的,膩膩的。我挖挖耳朵,再倒回去重放一迫,沒錯2就在「對了,我差一點忘了」之前,點點地傳出笑聲的。這回,我完全聽不見阿漁的聲音,耳朵裡海滿了那女人的笑聲,一下子變得好尖銳、好刺耳、好清晰;象透過擴大器一船地膨脹、變形,猛力地撞擊著我,又像一把把飛刀連續地插入了心窩,我失聲地叫了起來。擠命地摔著頭,捂上耳朵,那笑聲卻益發張狂地貫入耳膜,鑽進心底。
我不禁大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叫自己要冷靜,要冷靜!再重新放一遍聽聽看,我提著心,吊著膽,屏息專注地貼在錄音機上聽,還是有!真的有!
怎麼會有女人的聲音呢f怎麼會有?怎麼可能?她是誰?誰是她,船上怎麼會有女人?不可能!那麼,一定是在陸地上,某個地方的某一個女人羅。
我的阿漁,我那誠實、純真又可靠的丈夫,竟然會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不!不可能!他不是那種人,絕對不會,我不相信,連想都不願意去想。懷疑阿漁就等於懷疑我自己,也等於一種冒瀆,在愛的領域中,我們都太執著於完美感與神聖性,我怎麼可以隨便往阿漁頭上扣帽子呢?可是,那笑聲又該如何解釋呢,阿漁,告訴我,你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頹喪地躺回床上,淚水□□地流著,思想在疑惑的迷宮中轉來轉去,腦子裡充滿了未知的恐懼和被愚弄的羞辱與憤怒。
在淚水的沖濯下,壓在心頭的疑雲並未曾化開,我決定出去散散步,讓自己的情緒稍微放鬆一下,不能老是在痛苦的泥淖裡浮沉,會磨死人的。
到河堤去走了一大圈回來,心裡依舊沉甸甸的,情緒倒是緩和了一些,我開始告訴自己可能是聽覺上的幻影,或是自己的幻想、錯覺,否則為什麼第一次沒有發現?為了證明這個想法是對的,還是再仔細聽一遍,心平氣和地聽一遍。
再一次倒回去,按下鍵鈕,咦?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帶子在轉,聲音卻沒有,把音量放到最大,只有「嚓、嚓」的雜音,怎麼搞的,我的阿漁,我阿漁的聲音,全不見了!我急出一身冷汗,對著錄音機發呆,再仔細一看,不由抽了口冷氣,原來剛才心不在焉按錯了按鈕,在倒回去時把全部聲音都洗掉了。
這下可好,不但疑惑得不到解答,就連阿漁的聲音也聽不見了,我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掉進絕望的深淵裡去了。
第十三章
民國五十八年八月五日。
今天是阿漁回家的大日子。
兩年零四天,七百三十四個孤獨、清冷的苦日子;像一條水遠遊不到盡頭的河道,多少次,我疲倦得全身乏力,多少次,我差一點被痛苦的漩渦捲入河底;多少次,我幾乎要沒頂。多少個黃昏,多少個雨夜,多少盼望,多少眼淚,這一切黑壓壓的如鬼魅膠的夢魘,終於成為過去。站在「現在」的岸邊往回看,仍有著一份難言的心悸。這真是一串想起來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慄的苦日子,它實實在在地降臨到實際的生活中,從齊始面對它到真正體驗到,以至克服它的期間中,有誰知道我是花了多麼大的耐力、毅力與決心?有誰體察到我內個深處那份艱苦的掙扎?有人說一個人可以忍受意想不到的巨量悲痛,而我認為一個女人可以忍受任何的煎熬與苦難,女人只要擁有愛情,什麼都撐得住,只要「心有所屬」,再孤單再寂寞的日子也度得過來。愛情像一朵白色的火焰,使我心中充滿了光熱,宛如黑夜中的一點星光,潔白、微妙、空靈,卻又無比的莊嚴神聖。
生下第一個孩子後,心中充滿了做母親的愉快,女兒不但給全家帶來無上的喜悅和希望,更啟開了我心靈深處的門閘,找到自我目標,啟迪了人生的新意義,第一次嘗到一種無私、無懼、無慾、全面性的愛,一種深植於本性最完整最偉大最具奉獻性的愛。
上個月初,我的小女兒剛過一週歲生日,穿著阿漁寄來的小洋裝,梳了一個朝天辮,上面繫著一條紅絲帶。白胖胖的圓臉,狹長的風眼,小巧而有韻致的嘴唇,臉蛋上兩個深深的酒渦,像透了她爸爸,而靈慧、細緻又敏感的個性則承襲自母親,是個十分討人喜歡、乖巧又可愛的女娃兒。唯一無法使她明瞭,令她困惑的就是「爸爸」這個名詞,打從她半週歲開始,我就指著阿漁的相片給她看,並且一遍遍告訴她那是「爸──」;八個月左右,她第一次發出的稚音竟然是「by──」,而不是「my──」,在我欣喜之情還沒淡退之時,競然發現她所謂的「by──」原來是相片的代號,並不意味著真實的父親,完全是一種轉移式的巧合,在她幼小的心靈中,根本不知道「爸爸」是什麼,反而形成了一個固定的觀念「相片即是爸爸」,「爸爸就是相片」的反效果。
雖然後來我努力想告訴她,讓她分辨出阿漁的影像,卻總無法使一歲的小娃娃明白這層道理,每回只要一看到照片,不論大小,不分老少,一律是「爸──」,真不知鬧了多少笑話,受了多少窘。今天他們父女初次相見,還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場面呢!
坐在機場裡,心中真有說不出的緊張。打從一星期前接到阿漁拍回來的電報後,整個情緒就一直呈現著亢奮的狀態。打掃房間,重新佈置,清洗窗簾床單,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弄得煥然一新;那心境實在不下於當新娘子時的興奮呢!
盼著,盼著,日子忽然變得無比冗長,七百多個日子都過去了,最後這幾天卻顯得分外難熬,分外的緩慢,那焦急直逼人心,抑不住的苦汁充塞著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中。有點像在沙漠裡走了十萬八千里遠。好容易看到綠洲,拚命地想爬過去,卻反而移動不了似地,所有的忍耐力一下子全崩潰了;在同時,那種逼人的口渴干烈感卻益發強烈,益發難忍。這最後的一小時真是最難受的一刻,我的一顆心情佛已經提到喉頭,隨時都會跳出來似的。
等、等、等,時間好像凝注在某一個點上了,誰說光陰似箭,歲月如流的?
飛機終於降落了!我睜大了眼睛搜索著,凝注著,人們魚貫地由機艙內走出來,糟糕!我的眼睛怎麼花了起來,什麼都變成模模糊糊的,老天,別在這時候跟我搗蛋,真會急瘋人的!
「嫂,你看,大哥下來了。」子蘭推推我說。
我哦了一聲,使勁地瞪著眼睛往前看。
有了!有了!看見了,看見我最心愛的阿漁了!
一顆心驟然膨脹,向體外進擠了出來,我想大聲叫他,喉嚨裡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只有拚命地揮手,緊抱著女兒一齊搖手致意,直到盈盈在懷裡用抗議的聲音說她「疼疼」時,才發現自己g6激動與過份。
看到阿漁由檢查室出來,我的腳竟然像被釘住一樣無法移動,一時之間有千萬個不連貫的思想掠過心頭,我抓不住一個來鑄成一句話,只會發抖,只會傻呆呆地朝著他看,然後笨拙地將盈盈塞進他懷裡,癡癡地瞅著、望著,彷彿只要一眨眼,他立刻就會消失一樣。
坐進計程車,我忽然覺得好侷促、好尷尬,有點像第一次和男生約會時那種不自在感,阿漁似乎也找不出什麼話來講,只會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只有盈盈忙碌地用一雙疑惑而賂帶警戒的眼光打量著阿漁,許久之後,她用力將我的手由阿漁手中抓出來,憤怒地推開阿漁,一副保護者的神聖模樣,我不禁為之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