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如此,殿下也是為海道而亡。」算準飛簾那素來逆來順受的性子,絕不會開口忤逆他們,大長老得意地朝觀瀾撂下話。
「你們……」眼看情況愈來愈無法收拾,滄海忙在觀瀾動怒地抽出手中之劍時,上前拉住衝動的她。
就在此時,在簾後將一切聽得一清二楚的飛簾,緩緩地張開雙眼。
一陣猛烈奔騰的強風,頓時襲向這座高築在島上的神殿,使得整座宮殿都為之動搖,眾人在勉強站定後,錯愕地看著外頭突然變強的風勢。
「你們要我為海道而亡?」走出簾後的飛簾,高站在上低首看著一殿的人。
沒想到她竟會介意這句話的長老們,怔張著嘴,不知該怎麼回答,而轉過身看向她的觀瀾,則是在殿中的燭火照映下,心疼地瞧見飛簾那張變得清瘦不已的臉龐。
「回答。」她緩緩步下殿階,一雙水目直定在眾人身上。
「這是殿下的光榮。」眾人的推派下,被推出人群的大長老,在她看似冷冽的眸光下硬著頭皮回答。
飛簾止住了腳步,「光榮?」
「殿下自被選為神女起,即是海皇的新娘,因此殿下的職責即是為海皇守護海道,若需為海皇而死,那亦是殿下的天命。」他說著遵循了百年的規矩和說法。
「一派胡言……」氣結的觀瀾尚未上前堵上他的大嘴,冷不防地,神殿又是一陣讓人站下住腳的天搖地動。
「飛簾,別再施法了,妳已快到極限。」已召來大雨的雨師,在發現飛簾不但不停止布法,反而還加重了風勢時,不得不出聲警告她。
心冷地瞧了眼前的人們許久後,飛簾轉首慎重地看了觀瀾好一會,而她面上的表情,就像是再也不會見到觀瀾似的。
「飛簾?」不知她想做什麼,但心中猛然被陣恐懼擒住的觀瀾,不確定地開口。
無視於雨師的警告,飛簾別過臉,直走向外頭的殿台處,像只要把所有細絲吐盡的春蠶,她拚死豁出所有的神力,布法喚出此生最強的風勢,掀起一陣高聳如山的海嘯,並奮力一振,迫使海嘯直襲向海岸,襲毀岸邊十里內所有的一切。
當漫天蓋地的海嘯抵達海岸後的那一刻,耗盡神力的飛簾禁不住地自口中大大噴出一口鮮血,觀瀾見了,在她跪倒在地前急著衝上前接住她。
不得不停下神法的雨師,急急來到她身邊查看了她的傷勢後,也為她這種不惜一死的作法忍不住破口大罵。
「妳瘋了嗎?想死也不是用這種法子!」雨師翻過她的身子,想把一些神力分給她,同時朝殿上的祭師們喊著:「還愣著做什麼?再不救她就保不住她了!」
昏茫了片刻的飛簾,在重新張開眼後,以僅剩的力氣一掌揚起一陣狂風,將身旁的雨師和觀瀾吹回殿內,而後扶著台欄吃力地站起。
「今後……」自認已仁至義盡的她,對所有人起誓般地開口,「我與海道,再無瓜葛。」
「飛簾?」腦際一片空白的觀瀾,愣看著她一副永不回頭的決絕模樣,而在她眼中的堅定,亦是他們從未見過的。
「我,自逐於海道。」血絲滑下她的唇角,她不後悔地定定再道,隨後不留戀地別過頭,轉身躍下台欄,將自己投入波濤洶湧的大海裡。
「飛簾!」心神大駭的觀瀾和滄海,同時採取行動地上前躍入海中,另一道自簾後衝出的身影,也隨在他們之後落海。
殿上的眾人紛紛衝至殿旁的一座座殿台上,並取來火把,試圖照亮黑暗的海面,當善泳的觀瀾在大浪中找著失去意識的飛簾,在游上前伸手就快夠到她時,一陣浪頭猛然朝觀瀾打來,在下一刻,漆黑的海面上,失去了飛簾的身影。
第二章
風勢雖止,滂沱的大雨籠罩了整片迷海,雨幕猶如密不可穿的水簾,在海浪裡浮浮沉沉了一夜後,一陣冰冷的海水撲面,飛簾虛弱地掀開了眼皮,意識恍惚地看著海面上惡劣的海象,渾身疼痛的她低首看了看自己,漂浮至這處礁巖的她,遭銳利的礁石割得遍體鱗傷,她勉強攀住一處礁巖,可在浸了一夜海水後,宛如冰封的四肢,令她無法使出一分氣力,也不想再對這片困住了她所有人生的迷海再掙扎些什麼。
停留在她面上的海水,帶來了熟悉的海潮氣味,但很快即遭大雨衝去,意識模糊中,她想起了當年那個陽光刺眼的夏日,海風徐徐,燦爛的驕陽將波光瀲灩的迷海,映照成一片刺目的碎金……
都靈島上,一頂黃金小轎由六人高高抬起,沿著島上彎曲的石道,將她自家中一路給抬進了神宮裡,方滿七歲的她,坐在轎上揮開了紗簾回頭拚命的喊,但沒有留她的雙親,只是站在家門前虔誠地雙手合十,低首恭送著被選為神女的女兒被送入神宮。
雙親的臉龐,遭人放下的紗簾模糊了,那日後,她再也沒見過他們一面。
拍打在礁巖上的海水,水勢益漸升高,漫蓋住了她的口鼻,她咳了咳,費力地仰起臉龐離開水面,此時記憶中的雙親漸漸遠離,取而代之的是堂皇富麗的神宮內,一個個伏跪在她面前的祭司,與那個坐在她身旁年歲已大的上一任風神……
一顆由皮革縫製,上頭染了色的皮球,不小心被踢入神宮裡,一路滾進了總是隔絕著她與眾人的紗簾後,她彎身拾起,走出紗簾外想還給那些在院外玩得興起的宮女,當興高采烈的她們尋球尋進了宮中,乍見球在何人手中後,霎時她們恐慌地左右四看,驚惶得連球也不要了,像逃難似地趕緊逃離她的面前。
眼中盛著失望的她,默然退回簾後,手中所握的皮球,最終還是沒有送回她們的手中。
她的淚,靜靜滴落在皮球上。
她只是很寂寞,想找個朋友,很想能夠加入他們其中,而不是被遠遠孤立在一方,但這些話,她始終沒機會對任何人說過。他們不知,她要的不是他們對風神的崇敬,也不是艷羨的目光,她要的是感情,只是一些溫熱的感情,親情、友情、人情、同情,不管是哪一種的都好,只要是情,這樣就好,可她卻身處在一個最不能被給予的環境裡。
她就像子夜海面上的月亮,為了想親近海洋一點,盡力將一身的光華投映在海面上,可雖看似近在咫尺,實際上卻仍是遙不可及。
每個人心中都有座島嶼,他人的島嶼皆群聚在一塊,但她的孤島,卻是遠在海之涯,永遠都在渴望著一絲人間的溫暖。
他人難道看不出,金玉的外表下,掩藏不住的,是一顆空虛的心?而人就是這樣,愈是空虛,便愈想填補,可愈填補,便愈覺得益加空虛得可怕,然而這就是她的人生,也是他人要她接受的命運。
海潮聲規律地在宮外響起,隨著時間一日日過去,都靈島的老島主死去,新任的島主繼任,一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女孩。在那日陽光美好的午後,不顧眾祭司的攔阻,掀起了她的紗簾走進簾後,微笑地朝她伸出手邀她走出簾後,一雙,名喚友誼的手,僅僅只是這樣,她便由衷地感謝眾神,賜給了她一段他們都擁有了太多,對她來說卻是珍貴下已的友誼。
每日在火紅的夕陽懸於海角的那一端時,她會在觀瀾的默許下,與上一任的神女婆婆一同在殿外的崖上散步,並依著婆婆的心願,扶著婆婆站在崖上最高處遠望海皇沉睡的方向,在婆婆那張等待了一輩子的臉龐上,她心疼地看見了蒼老,和年華遭錯過的心酸,後來,當她隻身一人獨站在山崖上,看著海面上光彩亮眼的夕霞,在夕日墜落於海之涯後皆歸於黑暗,她總算明白了婆婆在死前,噙著淚對她所說的那句話。
一生都遭他人誤。
終婆婆一生,都在等待著海皇,其它海皇的新娘們亦是,可看著大批被選為神女後補同時也是新娘的她們,一日日地在等待中老去,卻仍舊執著不改地日日眺望著這片薄情的海洋,她雖有怨,更有不甘,但她並沒有說出口,她亦不知這般的等待將持續到何時,或許當她如同婆婆般地老去時,在她身後,將會有一個小小的新娘,怯生生地拉著她的衣角,就如同當年的她一樣,也天真地問著海皇究竟身在何處。
三個月前,帝國派兵欲襲海道,繼承了上一任風神的法力,練法練盡了所有青春的她,二話不說地登上祭檯布法喚風保護海道,夜以繼日臨海呼風,毫無怨言,即使明知這樣下去她恐將因耗盡神力而亡,她仍是努力保護著在這片迷海之上的島嶼。可當大長老理直氣壯地說出,為海道而亡是種榮耀那類的話語時,她想起了婆婆那張在晚霞下顯得懊悔的臉龐,同時在她心中,最後一叢微弱的渴望火花,也隨之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