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算什麼?在他心裡,她到底算什麼?
尋遍回生堂內外居然都不見她的蹤影,有那麼一刻,他急了慌了,但旋即便逼出冷靜沉著。因為,他明白,若想找著她,非得他自個兒先穩著不可。
就這樣耗了大半夜,最後,他終於在澔江岸邊看到了戚小月,也聽見了對他的指控和質問。好半晌,東方日剎都只能站在不遠之處,靜靜看著,無法喚她,更無法靠近她。
「哼,管他算什麼,走就走!我就不相信,天下之大,難道沒有本姑娘可以容身的地方麼?」
見她撂了話、丟了蘆稈子,人霍地站起,似乎就要離去。東方日剎胸臆一塞一緊,哪兒管得許多,立刻大踏步跟上。
「戚小月!」東方日剎在她身後喊她的名。
猛然一震,戚小月停下了步子。她沒想到東方日剎竟然會……竟然會在此時此地出現?這……又該作何解釋?
「我現在心情不好,不想跟人說話,包括你在內!」她沒有回身,僅僅聞聲給了個回答。
他告訴自己,必須沉住氣:「你不想說話,就甭開口,聽我說就好。」
「哼,又是要別人順著你!」戚小月忍不住出言數落,「你這陽谷少主就是當得太安逸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要太陽人家還不敢給月亮。」
「但我要不到一個疼我的阿爹。」他淡淡地說,沒動怒。
提到「阿爹」兩個字,她的心登時軟了。
東方日剎低眼瞥見了沙地上的人形。原來她拿著蘆稈子蹲在這裡,就是在畫這個?眉頭稍斂,心念微動,他彎身揀了被她擲在一旁的蘆稈子,也在沙地上畫了起來,同時道:「我十五歲那年,我爹曾經和強盜串通,把我綁了去,拿我的生命要脅我娘和她的……她的情人,結果……」
「結果怎樣?」急切的語氣不小心流露了她的關注。
「結果沒人在乎我是生是死。」他表情無啥變動,只輕勾了唇角,荒涼涼的,「更可笑的是,原本我還眼巴巴盼著我爹來救我,沒想到,我意外逃了出來,居然會聽到內幕——我根本不是我爹的兒子;我親生的爹,是我娘出閣前的情人。」
戚小月不知何時已轉過身來,烏亮的瞳眸凝注著他,一瞬不轉。
「我親生的爹和我算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自然不理會我爹的威脅;而我娘,硬不下心腸殺了情人來換回我的命。我爹……我爹更是半點不留情……」
悄步到他身旁,與他並肩蹲著,她瞧見沙地上多了個小小的人形,是他畫的。
「如果不是她,我不曉得能不能活到現在。」東方日剎的目光,始終停在那個小小的人形之上,「她說,她要我的命。」
如果全天下都不要我,你會要我嗎?如果全天下都忘了我,你會記得我嗎?這下子,戚小月完全明白了,明白他為什麼會這麼問她了。
她什麼都沒說,手指飛快在沙地上動了起來,畫出了第三個人形。
微揚笑唇,戚小月輕輕捎了個問:「噯!你猜猜,我畫的是誰?」
東方日剎側頭瞅她:「你。」
戚小月頗稱許地用力點了點頭,清脆嗓音利落響起:「沒錯,就是我!瞧,我也在你的旁邊!」
心不悸動,他屏息凝瞇著她。
「我不知道『她』是誰,到底是不是我戚小月。」戚小月一把抓過他手上的蘆稈子,先對那小小的人形指了指,再點了點代表自己的人形,然後始首朝他笑了:「但無論如何,你的旁邊有我呀,我在這兒,就在這兒!」
感動,在喉間哽滾著,讓他無法開口成言。
「我是誰?」她問。
「你是戚小月。」眸底現了笑,東方日剎伸手撫了撫她的臉。
「沒錯!記好了,我是戚小月!」字才落定,她隨即仰頸,直接湊上了粉唇。
東方日剎有霎時怔忡,但那香軟就這麼牢牢貼覆著,沒有絲毫猶豫,以她獨有的稚嫩真摯輕輕吮吻著,一種最純粹的愛與憐……
他合上了眼,溫柔繾綣地與她相交纏。那甜暖,哪怕是要用生命去換,這輩子都無怨無憾。
時間,在滿江畔停靜了。獨有江水悠悠,空自承載幾多愁,無語向東流……
第七章
陽谷。
「大總管,這樣下去,怎生是好?就快三個月了,少主生死未卜,咱們陽谷的生意還要不要做下去吶?」
「是啊!少主既沒兄弟又沒子嗣,難不成大家就此解散,以後各玩各的?」
「大家稍安勿躁!」面對來自各堂口的負責人,東方甫凝肅了面容,道,「不論是人是屍,還沒找到少主之前,陽谷萬萬不能解散!」
「可是……大總管,快三個月咧!已經快三個月咧!」
「沒錯,再等下去也不是辦法。」
「大家冷靜點!」東方甫一臉剛正,「咱們不能白白將陽谷的優勢,拱手讓給西門家吶!」
「這……」
「西門家處心積慮要入東南地界,咱們要是這時放手,豈不如了他們的意?」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東方甫字字鏗鏹,「諸位有不少都是代代在東方家做事的,倘若少主失蹤不到三個月,咱們就放棄了,可對得起陽谷歷代的主子麼?」
場面陷入一片岑寂,大夥兒面面相覷,拿不定主意。
半晌,終於有人慎重發言:「大總管,我看這麼著,要是過了中秋還不見少主回谷,咱們就好好商量日後如何辦,總不能一直群龍無首。」
眼見不少人點頭同意,東方甫情知不能再堅持什麼,於是長長歎了口氣:「好吧,就以中秋為限。」
「日出東方」——東方甫深睇著大廳的懸匾,即便是現在,效忠東方家的執念數十年來亦未動搖。只要他東方甫在世一天,西門家就甭想染指東南!
☆ ☆ ☆
天光微明,醒蟬喧嘩出了晨音。
「謝謝大夫和掌櫃叔這些日子的收留和照顧。」
「嗯!」大夫點點頭,「回家的路上,凡事多注意些,可別再受傷生病了。」
「大夫說得是。」笑是甜的,說出來的話自然裹了蜜,「像大夫和掌櫃叔這麼好的人,可不多見。天底下,怕只有這兒的大夫會給咱們打雜抵藥錢的機會。」
「這小月子呀,就那張嘴兒行!」食指朝她點了點,掌櫃搖頭歎道。
「掌櫃叔,現在就這麼說了,那表示……掌櫃叔將來肯定會想我。」戚小月微微昂起下頦兒,一臉得意樣,「不想我的人,也會想我說的話。」
「你這丫頭!」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對這雙兄妹,著實有些難捨呀。
大夫轉對東方日剎:「我看,你們就早些出發吧,日頭不會那麼毒。」
「嗯。」東方日剎抱拳相揖,神色穩斂,「就此別過,來日再見。此恩此情,我會時刻記在心上。」
說完,他的眸光照向戚小月,恰巧迎觸她的抬睞,兩人不覺相視一笑——
此去天涯,惟卿為伴……
東方日剎和戚小月循著澔江一路上行,沿途尚稱平安。
「奇怪了,坐船不是更方便麼?怎麼你會決定要走陸路?」伸袖抹了抹汗,戚小月粉嫩的雙頰被暑氣蒸得紅通通的。
「走水路的話,目標過於明確。如果有人執意要殺我,絕對會掌握流江往來的船隻。」東方日剎神氣定然,不疾不徐地解釋道。
這就是現實,他們回陽谷必須面對的。
「到底是誰,三番兩次想殺你?」
他沉默不語,鐵樣的表情透不出一絲情緒。
戚小月逕自道:「是西門家的人麼?」
東方日剎霍地停步,目光湛湛,直瞅著她:「為什麼你會這麼猜?」
她跟著停了下來:「初五那天,你不是說了個名字,叫什麼『西門凜』的?」
「沒想到,你還記得?」
「那當然了,我戚小月的記性最好了。」她拍拍胸脯,毫無謙虛之意。
「你記性好,我相信……」心底滑過一絲惆悵,腦海中交疊而過的,是九歲的月娃兒和眼前的戚小月。
「西門家的人,為什麼要殺你?」她鍥而不捨地追問,同時算數了先前發生過的事,不由得咋舌,「雖然我常說你的臉皮是鐵做的,不過你可比西門家差多啦,依我說麼,這西門家八成心是鐵做的,否則怎麼會想得如此周到,布下層層殺著,非得置你於死地不可?」
該感動麼?戚小月正義憤填膺地為他打抱不平,然而,西門家和他之間……東方日剎眉頭稍攏,猶自盤算該如何回答。
戚小月這邊卻已等不及,出聲抗議了。
「喂喂喂!你不要又僵著一張臉,什麼事兒都往肚子裡塞去!」指頭在他胸膛戳了戳,戚小月瞪著他,半警告、半威脅地說,「話講在前頭,我不想老是猜呀猜的,也不想再做你肚裡的蟲,你自個兒把話說明白,要不當我沒問,要不就當我自作多情、自討沒趣。」
「這麼想知道?」她的「凶狠」反倒讓東方日剎柔了嚴肅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