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開了手,卻不肯鬆口:「我不想欠你人情。」
「我也不想欠你!」戚小月不甘示弱地提高了嗓音,「你從火窟救了我一命,我應該要還的。」
「你從江岸背我來這兒看大夫,不也是救了我一命?」斜睨了她一眼,東方日剎冷淡說道,「這恩抵那恩,就當一筆勾銷。」
戚小月微微一頓,思緒飛轉,靈光迸現:「先前你買了這麼多名貴東西送我,現在就當是我回報你。」
「那是補償,不用你回報。在你阿爹墳前,你是受我連累,才差點喪命在刺客手下。」
「但要不是你,我就真的一命嗚呼了。說到底,又是你救我,何況後來我還吃了一大堆補品。」
「還記得嗎?你會吃下那些,是我逼迫你、勉強你!」
「反正……反正我就是吃了嘛!就算這樁不算數,那你花五十兩買下了我,這總沒錯吧?」
「這些天來養傷、住宿、吃食,都是靠你工作換來的,夠抵那五十兩了。」
「五十兩哪這麼容易就抵了?不成!我不同意!」
「你!」他被她逼到無話可說。
「我?我怎麼樣?我說的都是真的呀!」她昂起下巴,絕不認輸。
東方日剎面覆陰霾地瞪著她,戚小月更是決意跟他槓上,渾忘了自個兒找他是為了緩和最近幾天的冰冷氣氛。
兩人就這麼對峙許久,最後,先開口的是東方日剎。
「如果你真如此堅持,可以。等我傷勢痊癒回到陽谷後,你隨時可以離開——你的自由,我還你!」
撂下話後,東方日剎將斧頭擱在一旁,旋即大踏步離開柴房,獨留錯愕的戚小月僵立當場,完全無法反應,連灼燙的淚水在頰邊烙了兩行濕漬,都未曾發覺……
☆ ☆ ☆
「東方無涯,你到底還是不是人?剎兒好歹做了你十五年的兒子,難道你絲毫不念這十五年的父子之情?可以狠下心腸跟強盜勾結,讓他們擄了剎兒?」
他的母親,正淚眼婆娑地指控著他父親。
「賤人!當初,你跟西門孤城風流快活的時候,可有想到你未來要嫁的夫婿是我,是我東方無涯?哼!現在拿狗雜種來跟我攀親帶故,不覺羞恥麼?」
他的父親,粗暴地抓住了他母親的肘,目光狠厲。
「放手!我們是來談判的,不是來被你侮辱,更請你不要對沙兒動手動腳!」
另一個陌生男人,出口幫他母親對抗他父親,神情堅定。
眼前的景象,教他徹底混亂了——疼他、愛他十五年的父親,說他是狗雜種,甚至暗地教唆強盜綁架他?疼他、愛他十五年的母親,偎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嚶嚶啜泣?而那陌生男人,似乎就是與陽谷世代對立的西門家主子,西門孤城,竟然……竟然才是他親生的爹?
這世界,到底怎麼了?
「要虎頭寨放了狗雜種?可以!只要西門家願意從此並在陽谷之下,我立刻差人上虎頭山,要強盜頭子放了他。」
「東方無涯,你不要逼人太甚!」
「替你養兒子養了十五年,我要這點報償並不過分吧?」
「不可能!我不可能拱手奉上西門家!」
「那你和賤人就等著替狗雜種收屍吧!」
「不!剎兒……我的剎兒……」
「我得不到西門家,你們就別想狗雜種能活著回來,除非……」
「除非什麼?你快說!只要剎兒能回來,我願意!我什麼都願意!」
「哦?要你殺了你的姘頭,你也願意?」
「無涯,你、你不要逼我!我不行……我下不了手……我、我不能殺他……」
「下不了手還說什麼大話?賤人,說到底你也不要狗雜種嘛!連親生爹娘都不顧他的死活了,又怎能怪我這外人心狠手辣?」
這世界,到底怎麼了?
躲在草叢裡意外看到這幕的他,只覺天地翻轉、撕扯、崩毀——這世界,成了碎片一攤。
沒有人要他,沒有任何一個人要他!
在這當口,驀地有只柔滑小手主動握上他震顫不止的手:「噯,你在發抖呢,你覺得很冷麼?這樣吧,我不冷,我把手借你,你握著就不會覺得冷了。」
握著,就不會覺得冷,真是這樣麼?十五歲的東方日剎,側過頭來瞅著那張清甜臉蛋,從她澄淨如水的眸、不曾離去的手及坦然純真的笑容,他似乎找到了肯定的答案。
看著她——九歲的月娃兒,東方日剎彷彿看到了破夜而出的曙光,在那亮芒裡,他感覺到了……溫暖!
東方日剎輕輕鬆開五指,握在掌心的,是「空」,沒有月娃兒的溫暖小手。
他緩緩踱步到窗前,仰首望天——今夜,果然無月!
就在唇畔即將逸出歎息之際,急促的敲門聲乍然進響,接著鑽進掌櫃的腦袋,「小月子,你在不在?」
「他不在這裡。」東方日剎沉穩應道。
「咦?怪了!這麼晚,她人不在房間,又沒在你這兒,到底上哪兒去?」
「有什麼急事麼?」東方日剎濃眉微皺。
「嘿嘿……沒什麼啦……」掌櫃搔搔後腦勺,和氣一笑,「前幾天,阿武的娘看小月子穿來穿去就這一兩件衣裳,想替她做件新的;可她說,要做先做你的,還直接給了你的尺寸。這會兒衫子做好了,要找小月子過去瞧瞧。」
「是這樣麼……」東方日剎聞言,怔了。
「咱們說好,小月子拿新衣給你的時候,你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本來,她是想讓你驚喜一下的,若知道是我大嘴巴,先同你說了,肯定會被她叨念上個兩三天,耳根子不得清靜吶!」
「嗯。」他答得漫不經心。
「唉……你這妹子,對哥哥真是體貼得沒話說。」掌櫃輕歎,並表現了關心,「對了,小月子有找你談談麼?她呀,連著好幾天都魂不守舍的,今兒個切藥就差點切到自己的手指頭。我知道,她是分神惦著你,所以要她找你好好把話談開來。唔,你們……你們現在和好了吧?」
他想到下午在柴房的情形,心頭不禁一震。她原是懷著善意而來,他卻……
掌櫃瞧他臉色暗沉,大概猜得出結果不如預期,於是清清喉嚨,謹慎地勸:「呃……大日頭呀,我雖不明白你們兄妹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不過,一家人哪有解不開的結、化不了的怨?你自個兒好好掂掂,別和小月子繼續僵下去了!」
東方日剎無言,輕輕頷首。掌櫃的話,他聽進去了。
「那麼我不打擾你休息了。明兒個,我再找小月子去看你的新衣。」
掌櫃離開後,房裡又只剩下他一人。岑寂裡,東方日剎清楚地察覺體內有股情緒躁動著,越來越激烈、越來越激烈……
戚小月!是的,他想見戚小月——不是明天,是現在!
☆ ☆ ☆
澔江畔,夜風陣陣透衣寒,戚小月獨自蹲在沙岸,拿了一枝蘆稈子悶悶畫著,未幾時,便有了個簡單的人形。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可惡哎!」蘆稈子在「他」臉上戳呀戳,一邊叨叨咒念,「先是強迫我接受你的好意,後來又自作主張要把我推開。哼!什麼都得依你麼?霸道!」
戚小月凶狠地瞪著「他」,決定在上頭加畫一個大大的叉。
「最可惡的是,我本來想早日贖玉、贖自己,然後拍拍屁股走人的,你不許,現在……現在覺得留著挺好了,你偏要我走,這分明存心跟我過不去嘛!」
再定定瞧了「他」一會兒,戚小月心裡又有些後悔,於是用手指抹去多添的兩條交錯直線,逸了低歎:「果然,你是我的剋星、災難,沒得怨吶……」
事後回想起在柴房那場口角的內容,戚小月這才發現——原來,東方日剎真的為她做了好多好多。儘管當初她並不樂意接受這些,但時間久了。累積厚了,她不是木頭人哎,她也是會感動的!
更何況,自從阿爹生病之後,生活種種全落在她肩頭,笑的、淚的、苦的、樂的、能擔的、不能擔的,都教她一個人吞了,除了想盡辦法攢銀兩過活兒,其他的哪還顧得上?直到他出現。
直到他——東方日剎出現……
她一直很明白,東方日剎對她百般好,是因為在他心底有個「過去」,在那「過去」裡有個人;而他認定了戚小月就是「那個人」。
但她不是,至少,在她的記憶裡,過去沒有他的存在。
或許,東方日剎就是漸漸發現了事實,所以打算收回對她的好吧?!
想著想著,酸意驀地湧上鼻端,戚小月趕忙用力吸吸,硬是想要在竄上眼眶之前將它擋下。
「你說!你說清楚!」衝著沙地上的「東方日剎」,戚小月不禁揚高了嗓門兒,吼出了聲,「我算什麼?我算什麼?我算什麼?在你心裡,我到底算什麼?」
酸意還是突破重圍,奪眶而出成了淚。
到頭來,她還是一個人,始終沒有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