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兒需要她說呀!」掌櫃笑了,「我在碧水鎮這麼多年,見過不少人、碰過不少事,可就沒看過哪家妹子對哥哥這麼周到的。」
妹子、哥哥?他大概可以想見戚小月的說詞了。
「從澔江岸邊到咱們鎮,少說也得走半個時辰,更別提要扛個大漢子了,偏偏小月子就是一個人馱著你找上咱們回生堂。這可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何況她還是個姑娘家!」掌櫃繼續說,「你是無緣見到她背你進來時的模樣,擔心得直掉淚呢!」
是她一個人背他來的?甚至還為他掉眼淚?他以為她是不會在人前掉淚的……
聽了掌櫃的話,東方日剎心弦震盪,一時間竟無法回應。這些,戚小月從未向他提過呀!
「小月子真的是位好姑娘!」掌櫃輕輕喟歎了聲,「除了燒飯不成,其他事情做得又快又好,對各味藥材熟得快、記得牢,人也和和氣氣的,咱們鎮上識得她的人都很喜歡她呢!」
「燒飯不成?」
「是啊!」掌櫃以奇怪的眼神看他,「難道你不知道嗎?小月子最怕火了!怕火的人怎麼下庖廚燒飯?」
「怕火,這難怪了……」東方日剎沉下了臉,話在嘴裡喃著。端陽那天,她站在火窟裡,根本就嚇得失了魂,要不,以她靈活的反應,要逃命絕非難事。
可是,不對啊!月娃兒並不怕火……
他記得很清楚,月娃兒說過,入夜之後,太陽就把天空讓給月亮,自己跑到地上來,變成了一團一團的火;她還說過,她喜歡讓火燒得臉頰紅紅的、熱熱的,這樣即使再冷也不怕……
掌櫃看他眉頭揪緊、神情凝肅,只道是快嘴說錯了話,於是結結巴巴地為自己找台階下:「呃,大日頭啊,我想……我想感情再好的兄妹,也不見得每件事都清楚嘛,要、要不是小月子她……她要請人幫忙煮藥湯,我們哪兒會知道。」
東方日剎介意的不是這事兒,而是戚小月與月娃兒之間,究竟……
情況並未好轉,掌櫃有些急了,揚起了嗓音就開始胡亂猜道:「我剛剛……我剛剛並沒有嫌棄小月子不會燒飯的意思!我只是誠實而已、只是誠實而已。」
嗚嗚嗚,大日頭和小月子不是兄妹麼?怎麼給人的感覺會如此不同?這大日頭冷鐵似的冷硬氣勢,比官老爺的架子還讓人畏懼吶!
幸好,這時有人替掌櫃解了圍。
「咦?你怎麼跑出來了?」是戚小月,她同大夫回來了。
「想動動,想看看你。」他答得簡單,目光卻勾鎖芳容,一瞬不轉。
「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臉皮一張麼?」眼兒一瞟,戚小月輕嗔了聲,雙頰微熱透嬌紅。
在旁的大夫插話了:「小月子,要不就陪你兄長出去走走吧,我瞧今兒個沒什麼重要事情了,去吧去吧!你們去吧!」
戚小月立刻露笑:「大夫果然是活人術、菩薩心!」
大夫也笑了。「不是什麼菩薩心,是小月子嘴兒甜,會逗人開心吶!」
「東方……」兩字脫口,她便察覺不對,飛快轉了話,同時不忘對他頻頻送眼波,「東方太陽西邊月,日哥哥,你說咱們往東還是往西?」
東方日剎明白她的意思,只得跟著作戲,給她的答案卻是十年前就定存於心、未曾改變過的:「往西邊吧,我可以不要東方,卻不能失去明月光。」
兩人並肩走了好一會兒,東方日剎始終不吭一聲,戚小月雖知他非多話之人,但離惜字如金也還有段距離,尤其最近兩人相處愉快,不乏有說有笑的時候,可今兒個的東方日剎……
終於,她忍不住了:「東方日剎,你今天怪怪的耶!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沉吟了會兒,他啟口問道:「你很怕火?」
不好意思地將髮絲塞到耳後,尷尬一笑,低著聲回答:「嗯,是啊……你覺得很好笑麼?」
他輕輕搖搖頭,再問:「從小就怕火?」
「嗯,從小就怕。」奇怪了,他問這個作啥?戚小月想了想,於是再添了話,「你想的是端陽那天我怎麼會僵在中船裡?」
「不是。」他答得輕忽。
「那你到底在想什麼?」她被他的反應弄得煩躁。此刻,她完全沒有先前猜他思緒的心情。
東方日剎倏地停下腳步,轉照著她,許久許久,眼神像是浸了深沉的哀傷。
「怎麼了嗎?」她跟著停步,胸口因他的凝瞅而緊揪。
「你……」他屏住氣息,「如果,我的命給你,你要不要?」
戚小月覺得莫名其妙:「我跟你前無冤、後無仇,要你的命作啥?付藥材錢、住宿費麼?」
她顯然沒聽懂他的意思,東方日剎進一步解釋:「我的意思是說,如果全天下都不要我,你會要我嗎?如果全天下都忘了我,你會記得我嗎?」
「我……我不知道。」躊躇片刻,她老實回答,「你的問題,『如果』來、『如果』去的,我很難回答咧!倒是……為什麼全天下會不要你?為什麼全天下會忘了你?你可是大名鼎鼎的東方日剎,陽谷的少主呢!」
薄唇忽地揚起,他笑了,笑得好淒愴、好悲涼。
方寸驚疼,戚小月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手,想說些什麼又不知能說些什麼,語氣間儘是慌亂:「你、你、你別這樣嘛!」
東方日剎低頭看著她抓握著他的柔荑,白皙而小巧,蘊藏了溫暖的力量,就像九年前的月娃兒,但……
戚小月真是月娃兒麼?
自從相遇以後,他第一次對自己的記憶興了懷疑:
「我總覺得,你看的並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那個在你心中認為是戚小月的人。」
「你對我這麼好,是因為那段被我忘了的『過去』?」
戚小月曾經說過的話,如今又在耳畔響起……明眸如水,專注睞著他,東方日剎與之相望,回升月落的十年,在他心底迅速流過,驀地——
他,鬆開了她的手。
第六章
「小月子,你快切到手了!」掌櫃一聲驚呼,連忙奪下她的刀,板著臉訓道,「切藥的時候最忌諱心不在焉,要是份量不對、不均,往後怎麼賣給客人?」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大意了!」戚小月頻頻低頭道歉。
「我看你今天就休息了吧,這樣不清不醒地做事,大家都得提心吊膽。」
「掌櫃叔……」她哀求,「我會注意的啦!讓我繼續切藥嘛!」
「我知道你是不想回去。」掌櫃面色稍緩,「怎麼,和哥哥吵架啦?這幾天看你悶悶不樂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兄妹一家親,你們又向來感情好,一個人稍微讓個步,不就萬事太平了?!」
戚小月皺緊了眉,氣餒地說:「我也不明白究竟怎麼了,他……我哥哥他……最近都冰冰冷冷。不大理人。」
掌櫃拍拍她的肩:「大日頭平常不就那個樣,沒啥表情,而且就像你說的,冰冰冷冷、不大理人?」
「不是的,其實他不是這樣的。」她急急為他辯道,「雖然他是少了點表情,可是不會不理人吶!」
「那是因為你是他妹妹嘛!」掌櫃一臉笑咪咪,「在妹子跟前,當然和在一般人前不同。他會理你、顧你,可不見得會理旁人、顧旁人。」
「是這樣麼?」她囁嚅地問,滿心困惑。事實上,她不是他的妹子,那麼他會理她、顧她的原因,想當然耳就是因為那個……「過去」嘍?
「有什麼話,好好跟大日頭說,我想他是個明理的人。而且,你不說過,他會受傷是因為要救你;相信我,天底下,沒幾個哥哥會這樣拼生忘死護著妹子的。」
戚小月沉默了。
「好啦好啦!別再想了!」掌櫃推她往內堂去,「走!去和他好好談談!想想你背他來這兒時,走那麼一大段路吭都不吭一聲,這會兒,不就跟他說說話,有什麼難的?去去去!」
回頭一瞥,還有猶豫。
掌櫃努了努下巴:「小月子應該是個勇敢的姑娘。」
戚小月深吸口氣——是啊,怕什麼?和他談開了就是嘍!她戚小月的名字裡雖有個「小」字,但她可不是個小鼻子、小眼睛的人吶!
咦?人呢?
沒在房裡瞧見東方日剎,戚小月立刻在偌大的內堂後院尋了起來,沒想到,最後竟然是在最偏角的柴房找到了他——
「你怎麼跑來這兒?而且,還在劈柴……」戚小月兩隻眼珠子瞪得老大。
東方日剎抬首瞅了她一眼,未語,又繼續劈柴。
怒氣驟升,戚小月鼓著腮幫子,兩三步欺到他身側,舉起雙手,奮力擋住他劈斧而下的動作:「你不顧你的傷了嗎?」
「我的傷,我自己清楚,不會有事的。」表情,是一徑的剛硬,「沒道理讓你一個人扛全部的擔子。」
「既然受傷的是你,其他的,自然由我負責。」戚小月雙眸熠熠生光,半點不氣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