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著鋤頭的亞平回頭一瞥, 「你剛吃進肚子裡的那三個餡餅哪兒買的?」
叔康眉一皺,「街上買的咧!」
「那你說,我們『特地』繞到街上去,是為了幹嘛?」
聽出他話裡的輕諷,叔康先是—怔,隨後恍然大悟地乾笑兩聲, 「是喔!那餅是我在街上買的……不對啊!」像是回想起了什麼,他嚷道:「大哥,我記得剛剛明明是你先問我要不要上街買東西填肚子,我說好後,我們才繞路的耶!你怎麼可以把責任都推到我頭上來?」
眼見推搪被拆穿,亞平聳聳肩,繼續耍賴道:「我只是問你要不要去,可沒叫你一定得去。」
叔康瞇眼覷他, 「大哥,你別以我看不出你這是在顧左右而言他,我可是有注意到喔!」
「注意到什麼?」
「注意到你趁我買餅的時候,一個人鬼祟地在街後來回,形跡相當可疑喔!大哥,咱們兄弟一場,你老實跟我說你剛才到底在幹什麼?就算你真的是去作奸犯科,我也會護你到底一—哎呀!」他發出一聲慘叫。
收回打人的拳頭,亞平沒好氣地說:「什麼作奸犯科?」
被打得委屈,叔康皺著臉嚷道:「就算真不是作奸犯科,你也用不著打人嘛!」
「那是你欠打!」亞平橫他一眼。
「你這樣亂打人,我要去向大姐告狀!」叔康不服道。
亞平聞言停下了腳步,轉身不發一語地看著他。
以為自己的恐嚇生效,叔康頓時眉飛色舞, 「哈!怕了吧?哼!看你以後敢不敢再亂打我!」
「你要告是吧?」亞平眉一挑,大拇指往身後—指,
「我們到家了,你要告就去告啊!」 .
叔康哼了聲,「你別以為我真不敢告狀!」
「這我可沒說。」亞平滿臉無所謂。
什麼叫「會叫的狗不咬人,會咬人的狗不會叫」?
看他這個個子大、嗓門也大的弟弟就知道。
叔康從小被他欺壓到大,每次都嚷著要去跟爹或大姐告狀,可是嚷歸嚷,最後還不都是摸摸鼻子隱忍了下來。
「哼!」氣憤地重哼幾聲,叔康頭一甩,忿忿不平地繞過他走回家。看那氣勢,頗有今天非告他不可的模樣。
亞平望著他背影,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擔心的地方。
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大姐心情顯然很糟糕,想必即使過了一天也不見得會好到哪裡去,叔康那笨小子這下跑去煩她,不被她刮—頓才怪I他壞心地想。
懷著看好戲的心態正要走入家門,猛地,—個黑影飛快地往他撞了過來。
「叔康!」被撞得胸口發疼,亞平火大地吼道。
撞到人的叔康簡單地說聲抱歉,還來不及說明原因就拉起亞平的手,順道替他把手上的鋤頭往地上一扔,急急忙忙地拖著他往外走。
嗅出了—點不對勁的味道,亞平停止掙扎,一邊跟著他走,一邊說:「叔康,你可以說一下現在究竟是什麼狀況嗎?」
叔康倏地停下腳步,回頭道:「師父今天早上沒到果園去,而是跑到武家田里找武大爺。」
「那又怎樣?」
「有人看見他們兩人好像喝了不少酒……」
「然後呢?」亞平挑眉。
「武大爺下午就已經醉醺醺地回他家了,可是師父到現在還不見人影。」
瞭解大概後,亞平點頭,「大姐要我們去我師父?」
「嗯。」
亞平見他還呆頭呆腦地站著不動的模樣,一記爆栗敲上他腦袋,「那你還乖乖站在這兒?走啊!」
★ ★ ★
眼看太陽完全沒入山頭,天色也開始黯沉,兄弟兩人找得更急了。
陡然,路邊大樹下一抹熟悉的身影將他們的視線吸引過去。
「師父?」兩人相視—眼,立刻衝上前。
就在他們正要靠近倚著樹幹而坐的易開封的時候,一股濃烈的酒氣隨著涼風吹拂,迎面撲鼻而來。只見他緊緊將頭埋在曲起的雙膝間,壯碩的身子有點滑稽地縮成一團,躲在樹蔭下。莫名的,那蜷縮的身影看在兩兄弟眼裡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反而心底不由得泛起酸來。
兄弟兩人互看了眼,然後帶點猶疑地慢慢來到他身邊。
亞平蹲了下來,「師父。」
叔康見他沒反應,也跟著喊:「師父。」
他還是沒回應。
兩兄弟互瞄了下,亞平眼珠一轉,示意要叔康先動手。
叔康揚起濃眉,為什麼是我?
亞平冷眼回瞪,叫你去就去!
叔康扁了扁嘴,心不甘情不願地蹲下身子,一手穿過易開封腋下,試著用力扶起他。「師父,我們回家。」
像是故意和他們作對似的,易開封放軟了身子,叫叔康扶得氣喘吁吁卻仍未能搬動他一絲一毫。
「大哥,你別在旁邊看,快來幫忙咧!」叔康吃力地說。
亞平估量了下易開封現在的狀況,隨即拍拍叔康肩膀,搖手道:「扶不動就算了。」
叔康—聽立刻放手,「那現在該怎麼辦?」
亞平沉吟了會兒,透著精光的眼睛一溜,突然決定道:「我看我們也只有去找大姐來了。」
「不要!」一隻大手扯住作勢欲起的他,聲音聽起來竟有幾分哽咽。
在旁的叔康一愣,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確定自己剛剛是真的聽見了師父聲音裡的哭音——
師父在哭!
遲鈍地領悟到這個事實,叔康詫異得差點掉了下巴。
他想,就算讓他看到—頭豬在天上飛,八成也不會比現在這個發現來得叫他瞠目結舌了。
亞平雖然也頗感訝異,可他的反應終究是比叔康多了幾分穩重。「師父,你若是不要大姐過來,那讓我們扶你回家吧。」
埋在雙膝間的頭搖了搖。
亞平抬頭看了叔康一眼,喂!你問!
接收到他的命令,叔康儘管不服氣,還是乖乖開口,「師父!」他小心地問:「你……你……」他先是支吾一會兒,嚥了嚥口水,然後才擠出一句:「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話一脫口,他趕忙摀住自己嘴巴,暗叫糟糕。
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他怎麼會問出這種蠢到極點的話?放眼整個瀣村,有誰敢不怕死的來招惹他師父?
「呃……」他尷尬地笑笑,在看到大哥責諷的眼神後縮了縮肩。「師父,你就當我剛才什麼話都沒問,我們再重來一次。」
就在叔康傷腦筋地打算再重問一次的時候,原木一直抱頭不動的易開封終於有了進一步的動作。
只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拍開亞平他們伸過來幫忙攙扶的手, 「我……我……自己走!」他說得含混,顯然酒還沒醒。
看他踉踉蹌蹌地走著,兩兄弟提心吊膽地跟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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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亞平捧來的水盆裡撈起布巾,初靜一邊將巾子擰乾,一邊頭也不回地吩咐道:「你先去睡吧,我來照顧就好。」
亞平看了下醉臥床榻的易開封,回頭朝初靜頷頷首,「嗯。」
待亞平關上房門,初靜的視線移回到丈夫身上。
她抿了抿唇,低頭望著因酒醉而昏沉入睡的丈夫,
心底雖氣,卻也有幾分難掩的憐惜。
這個傻瓜!酒量明明差得很,還敢跟人家拼酒?
聽武大娘說,他一早就買了兩罈酒到田里找武大爺,說是要請喝酒。武大爺看他一臉的心事重重,便義氣地拋下田里的工作陪他,怎知本來只是兩罈酒,可後來開封又拿錢要武家男孩去替他再買了五、六罈酒,這才會一喝就是一整天,甚至喝到連武大爺那般酒量特好的人都醉得連路也走不穩了,更何況是他?昨天他才因偷豬的事和吉家兄弟結下樑子,難保他們不會趁他喝醉酒的時候來找喳……她緊咬住下唇,拿著巾子為他拭汗的手不禁握成了小拳頭。
「爹爹,玩!」就在她分神之際,女兒圓胖的小身子突然趴上了丈夫的肚皮。
她回過神來,放下布巾,一把將女兒撈了過來。「別吵爹爹,爹爹在睡覺,不能陪晴娃玩。」
晴娃仰起小臉,不滿地蹙起眉,兩顆黑白分明的晶瑩大眼裡有著困惑。「爹爹玩……」兩隻短短小手臂直往她爹方向伸去。
初靜低頭親親女兒粉嫩的臉蛋,安撫道:「明天爹醒來再陪晴娃玩,現在晴娃乖乖,嗯?」
晴娃嘟嘟嘴,側了側頭,好半晌才不再蠕動地窩在娘親懷裡。
武大娘老說幸好晴娃長得像她,而不像她那大熊般的爹,可是在她看來,晴娃的容貌其實遺傳自她爹的,遠比遺傳自她的多。嚴格說來,晴娃全身上下最像她的,除了那張秀氣的鵝蛋臉外,就屬個性最為相似了。
「幸好你不像你爹……」傻呼呼的,連哄人都不會!她心中接續道。
她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其實是帶著幾分小女人的嬌嗔,以及更多不怎麼真切的埋怨,可聽在床上早已清醒好一陣子的易開封耳裡,卻成了將他刺得更痛、更難受的她的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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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當趴睡在床沿好照顧丈夫的初靜自不怎麼安穩的睡夢中醒來,眼前空無一人的床鋪叫她心頭突然閃過幾許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