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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決明

  「不累,再看完一章回。」他不再相逼,垂下眼睫,繼續翻閱起那本引不了興致的雜冊。

  「很晚了。」

  梅舒遲微訝地再度抬眼,他以為她只會應「是」,沒料到她奉送了另一句話,不過他也沒因此而太欣喜,畢竟她那句話極可能是埋怨。

  「你可以回房去休憩了,我不需要人伺候著。」

  「沒有哪一個護師膽敢在主子沒休憩之前先睡的。」她義正辭嚴,身為護師有護師的尊嚴。

  梅舒遲一笑。「可你每天晌午過後不都做了?」想起她午睡時的毫無心防,每每讓他憶起以前那個啃飽了雞腿就往他身上抹油拭嘴的小睡娃。

  梅媻姍身子一僵,臉上又紅又白,很是難堪,直接誤解了梅舒遲的話。

  「抱歉,我不是在挖苦你,只是……罷了,忘了我那句無心之言吧。」梅舒遲自知失言。

  「這是主子的命令嗎?」若是,她會忘;若不是,她會把這句話掛在心上,然後接下來絕對不會放縱自己再偷懶貪睡,遭人數落。

  「不是,是朋友的請求。」

  「媻姍不敢當您是朋友,只當您是主子。」

  又是以恭敬表拒絕,在這點梅媻姍和她爹真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同樣替梅莊賣命,又同樣頑固地有所堅持。

  「若主子命令你將我視為朋友?」他試探一問。

  「那麼,媻姍遵命。」她毫不加思考。

  梅舒遲這回才真是無能為力,有時他真想知道梅盛到底是如何灌輸她這些觀念,能讓她將主子視為神祇,半點也不敢違拗。

  或許想扭轉梅媻姍的想法,就得先從固執的梅盛下手,否則什麼都是空談。他也知道,他可以用主子的威嚴來壓這對父女,讓他們別這副將主子與下屬視為兩類不同人種的模樣,但他不想用強迫的方法,這樣根本沒有意義……只會讓這對父女覺得主子的話宛如聖旨。

  他黯著臉,越覺得拿這對父女沒轍,更想挖開這對父女寶貝檔的腦子瞧瞧裡頭裝了什麼東西——十成只有「主子,是用來擱在心頭供著」這句話。

  無奈。

  那是什麼表情?她又沒說錯話!梅媻姍在聽到梅舒遲又逸出輕歎時蹙緊眉峰。他該高興有個這麼聽話的護師才是,而不是用這種被人欺凌的神情,好似她做了什麼欺負人的事一樣。

  深秋的夜風透過微敞的窗欞拂進秋意,桌上的書冊被翻吹得啪啪作響,燭光搖曳,書房裡的兩道身影也因而變成躍動不安。

  為了掩飾突來的沉默尷尬,梅媻姍轉身關上窗,閂牢。

  「媻姍,我沒有要拿身份壓你,我只是認為你不須將我們之間的關係看得這麼僵,主子和朋友這兩者並無衝突。」是主子,也可以是朋友。

  「主子是主子,朋友是朋友,我知道這兩者沒有衝突。」

  言下之意,她永遠不可能把他歸類在朋友之列,因為他是主子,這身份撼動不了半分。

  這一步,是死棋。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將我從『朋友』摒除,歸入難以親近的『主子』?」梅舒遲合上書,冷不防地問。

  「從——」一個字才離口,她又像只蚌殼閉口,只覺得右臉頰上那道突兀存在的疤痕隱隱作疼。

  她掄著拳,以沉默代替回答。

  記不得正確的日子及時辰,只記得有一天,她認清了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沒有權利再將他當成可以談笑、可以嬉鬧的「小遲哥」,而讓她「認清」的,正是她右頰上這道指頭般長短的疤痕。

  疤痕雖不至於破相,但在姑娘臉上總是疙瘩,誰也不知道,梅媻姍從不介意臉上的刀疤,甚至認為這是她該受的,她不將粉顏上的疤視為疙瘩,因為真正的疙瘩是藏在心坎深處,若沒發生「那件事」,她與他仍會像以前那樣無所不聊吧。

  他在等著她的答案,等著她給他一個心服口服的答案,她不知如何讓他清楚她的堅持,只能用上她說服自己的唯一理由。

  「從您變成主子的那一天開始。」

  「我不記得是哪一天。」梅舒遲不讓她三言兩語地含混帶過。

  「我也不記得了。」要裝傻,大家一塊來。

  「照你這麼說,打從一開始,我梅舒遲就是梅莊裡的三當家,那時的你並沒有這麼……」拒他於千里之外。「疏遠。」

  她是在什麼時候變成這副模樣?在他不知不覺中,他的小粉娃變了,而忙於秋菊采收的他毫無察覺,等到他發覺不對,她已經遠遠避在他身後,以主子奴僕之分為鴻溝,不容誰跨過。

  「那是因為我那時不懂事,現在懂了,自然不能再逾矩。」她說得理直氣壯。

  好一句不懂事,說來既能脫罪又不得罪人。

  「如果你的懂事換來這樣的相處,我倒寧願你是那個不懂事的小粉娃。」一番話輕輕道來,帶著惆悵。

  就算我還是小粉娃,你卻不會再是「小遲哥」呀……梅媻姍藏了聲音,暗暗呢喃。

  真正改變的人,又豈止是她?

  若不是他變成了一個她不得不尊重、不得以禮對待的主子,她又何嘗願意……

  「罷了,別談這些。」梅舒遲斷了話題,他不認為深夜與她談這些就能扭轉她石化的觀念,再談下去,只會讓兩人陷入更膠著、更不自在的局面,與其如此,他寧可維持原狀,將一切都維持在最初的原點上。

  「你先去歇息吧,明日一早還得赴季府的菊花宴,怕你太晚睡,明兒個起不來。」瞧她方才不經心地揉眼,讓他心生不忍。

  「我爬得起來!」她倔強地回道,不想被當成貪睡的小丫頭。

  「好、好,就當我這個做主子的擔心你這護師太過操勞,從早上卯時醒來便隨著我巡視菊圃,直到子時還不見得能合眼休憩,明早又得卯時起來,對你而言該是挺吃力的。」他改用懷柔政策。

  「主子都不喊累了,媻姍也不累。」倘若要細數整日公務行程的疲憊,梅舒遲絕對勝她不只干百倍,除了勞力,還得勞心,光是她每天在他身旁聽到的一成串一成串商行話都足夠累垮她了,何況他不只要聽,還得一件件處理妥善,分派給手下管事去做。

  此刻梅媻姍臉上還真掩不住替他埋怨辛苦的神情,他輾然一笑。

  「真要說我辛苦,也不過只有桂月、菊月、陽月這三個月份,其餘月令我不全在休憩?一年工作三個月,休息九個月,怎麼算都划算。」梅莊兄弟各自司掌一季的事務,這是四人的默契。

  「那也不代表這三個月您都可以不用睡!」

  每天都是他遣她回房休息,自己還繼續在書房看書或批帳,然後隔天她卯時梳洗完畢上工,他卻早在一、兩個時辰前就到菊花園圃去檢視眾花匠養菊采菊的情況,她真懷疑梅舒遲真有好好休息睡覺過嗎?可他的神情又沒有半分疲憊……只除了他那張在秋日底下怎麼曬也曬不出健康膚色的白皙臉龐。

  難道他真異於常人,每天只睡一個時辰?

  「我不會太為難自己。你早歇吧。」

  不會太為難自己,但也不會太善待就是了吧?梅媻姍心底替他將那句話給補全了。如果她沒盯著他,他一定又會在書房看書看到忘了時辰。

  「如果三當家不介意,媻姍想陪著主子,等主子想休憩了,媻姍才回房。」

  「不用,我瞧你也累了。」

  「媻姍並不覺得累。」

  除非他再拿主子的身份命令她,否則她跟他卯上了,要嘛,就兩人一塊收拾書冊,各自回房好好補場睡眠;要嘛,就兩人乾瞪眼一整晚好了。

  「別賭氣。」

  「媻姍不敢。」

  分明就在賭氣,還說什麼不敢。梅舒遲失笑地想。

  「我明白了,全聽你的,我不看便是。」他開始疊起書冊,見梅媻姍要上前幫忙,他制止道:「我自己來,這些不是護師的分內工作。」

  她只能無語退立一旁,靜覷著他將一桌子書、墨、筆全歸類得整齊,完全不像一個專等著別人伺候的富公子。

  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主人,不僅梅莊裡人人這麼傳,連梅莊之外的人都對梅三當家一致讚好,梅莊裡的奴僕誰不盼求著能在三當家底下做事,雖說其他主子人也好,但大當家嚴厲、二當家傭懶、四當家就更別提了,而梅舒遲待人和善公平,又不端主子架子,在外行商亦不改溫文誠實,雖為商,卻不像梅莊大當家一樣以「奸商」為本,他實實在在的處事方式,反倒讓莊外人放心同他做生意,裡外名聲都好。

  也因為他好,所以難免管不住奴僕,幾個膽大的下人會欺他心善,雖然後來全讓大當家給一個個掃出梅莊,殺雞儆猴一番,但梅莊下人還是很難對梅舒遲興起肅畏之心,畢竟主子人好,奴僕自也放肆許多。

  寵兒不孝,寵奴難教,梅舒遲該懂的,但他什麼也不做,仍是寵著。

  在梅媻姍還分神想著關於梅舒遲的事時,他卻已收妥物品,走離桌案,高瘦長軀背著燭火,擋去了唯一投射在她週身的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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