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發什麼呆?」
梅媻姍仰首望著那張她總是要抬高頭才能瞧清的俊容。以前年紀小、身子矮,離他還不只五頭身差,但是那時沒有距離,因為他都會抱起她,讓她與他平視,好幾回她不懂避嫌,老愛和他頰膚相貼,想從他身上汲些溫暖,現在年歲長了、身子也抽高了,與他的距離……竟然越來越遠。
梅舒遲伸手替她撥回耳畔一繒散開來的黑髮,指尖在碰觸到她的耳殼時,令她重重一震,連忙後退一步,讓他的手尷尬地舉在半空中。
「三當家,早些回房睡吧。」她的失措隱藏得很好。
「走吧。」他收回手,臉上神色沒有什麼大起伏,率先邁步。
在他身後的梅媻姍趁他沒回首的空檔,以掌摀住了自己泛紅的耳殼,直覺得一股熱氣全衝上他觸及過的肌膚,像要燙熟了她一樣,由耳朵開始,逐漸往臉頰蔓延。
緩步於庭簷下,和著菊香的秋風迎面拂送,稍稍解除了莫名燥熱,由他身上傳來的淡淡香氣也隨之飄過鼻翼。
或許是久處於菊圃之中,他的身上總帶著比菊更馥的香氣。
這股香氣,讓人眷戀,一如每個夢境中,又甜又暖……
第三章
香味。
鼻頭抽了抽,像只尋著肉香的小狗兒一抖一抖地嗅動著。
是菊的香味。
被衾間探出一張汗濕的小臉,病中的高熱煨紅了圓鼓嫩頰,兀自緊合的眸子因嗜睡而酸軟得睜不開,鼻塞到幾乎失去嗅覺的俏鼻此刻竟接收到那股菊香。
不,不是菊的味,這是梅舒遲的味道。
小粉娃猛瞠眼,眼簾中,那只正準備為她拭去額上濕汗的大掌似乎被她突然醒來所驚怔,遲疑地定在她額前五寸,直到她的眸光凝聚,終於將大掌的主人看個分明。
「小遲哥……」燒得有些混沌的腦子只能擠出這三個字,小掌想從被衾中伸出來抱他,卻先一步讓他壓制住,不容她著涼。
大掌握著布巾,輕覆在她飽滿額際。「病好些了嗎?」
「不好不好……頭疼喉疼,到處都疼。」小粉娃賭氣兼撒嬌。
「誰教你練完武,一身汗的,又跑到梅莊後山的菊圃去吹風?」大男孩的口氣雖是斥責,但又添了寵溺及心疼。
前些日子梅莊正忙著采菊曬菊,使他忽略了那總跟在身後的小粉娃帶著一身汗濕,陪他在菊圃裡挨了數時辰的秋風,所以她的病,他難辭其咎。
「都是小陽笨師弟害的,要不是他死拖著我多陪他練一套劍法,我才不會這樣咧!」說到那名同拜梅莊老護師為師父的師弟,小粉娃沙啞的聲音多了義憤填膺。
想她今年不過八歲,就升格當人家的師姊,雖然那師弟還年長她好幾歲,但輩分可無關年紀或武藝,師姊就是師姊,身份自是高高在上,大大躍進一步。
可那小陽笨師弟總是欺她功夫輸他,老愛找她練劍賜教,非得將她這個師姊打到無地自容,在勝負的功名簿上「榮登」第五十次的慘敗,想來就教她一肚子鳥氣和窩囊。
將她扁出一身淤青和臭汗不提,還老是耽誤她去找小遲哥賞菊的時間,哼!
原先病奄奄的模樣變成活力十足,雙頰病燙的紅霞此刻看來也像是粉撲撲的桃花妝。這種光彩,似乎只有在提到那位「小陽笨師弟」才會興起。
大男孩並不識得「小陽笨師弟」,只知他是梅莊一名管事的遠房外甥,本也是準備入梅莊當長工,後來讓梅莊護師看中了他的好根骨,請求梅莊大當家將他編派到護師職務裡受訓——這些話,全是由小粉娃嘴裡聽來的,因為打從那名「小陽笨師弟」入了梅莊,小粉娃與他聊天的話題十句有七句不離「小陽笨師弟」。
大男孩微斂起笑,雖然只是稍減數分笑意,卻已足夠教人看出他的不悅。
他抹去她臉上的汗,又替她攏妥棉被。
「小遲哥,好熱……」
「熱才能悶出汗,病才好得快,聽話。」他約略洗滌布巾,擰乾,擱在她發燙的膚上,再取來另一條為她拭去頸邊的汗水。
「小遲哥,這水好香噢。」
「是菊花上的露水,降熱。」在天未明之前他就到菊圃去取,小心翼翼地從每株菊瓣上汲下珍珠般的天然凝露,再加上數十朵杭菊一塊熬煮,用以替她拭身。
「是你去取的嗎?」她甜甜又憨憨地笑。好久以前她就聽過梅莊裡有專門派人收集菊上的露水,據說用來清洗肌膚能讓女人皮白肉嫩,是城裡姑娘爭相搶購的梅莊商品之一。
「嗯。」他應得極輕,不想邀功。
「小遲哥,你真好,和小陽笨師弟一點也不一樣,真好。」她揪著衾被笑,「他只會欺負我,我都病成這樣了,他還想拖著我去打拳強身,說什麼汗流出來病就好,你不同,瞧我病重就替我蓋被,同樣都是要我出汗,他就好沒天良,對不?我現在可挨不住他一頓拳腳哩……小陽笨師弟是臭雞蛋……」她毫無閨淑地打了個哈欠,含糊地說著:「小遲哥是好人……」
「至少他還有心想助你早些痊癒,這等心意就夠了。」
「他是怕我病著了,沒人給他練拳磨劍。」小粉娃沒好氣道,一雙圓亮的眼瞳煞是靈活,口中雖有埋怨,但實際上還是挺疼師弟的,否則也不會日也念、夜也念,時常將他掛在嘴上。
「你也挺喜歡習武的,不是嗎?」
原先莊裡的護師除了保護主子安全之外,尚背負著教導主子幾套健身自保的功夫,以備不時之需,只可惜梅莊四位主子中除了梅大當家和梅家小四之外,其他兩個根本沒有半分武學底子,幾回武課下來,大男孩和他二哥當下認定——寧願到時候出門談生意被人給砍了脖子,也不要現在被梅莊護師給整散了骨頭!所以不到中途,兩人就放棄要刀弄劍的,記得小粉娃就是那時隨著大男孩一塊練拳玩劍,沒想到竟練出了興致,也在大男孩的允准之下,學起了護師的一切本領。
「喜歡!很喜歡!習武很好玩的!」小粉娃喜道,她喜歡那種流了一身汗水後再浴沐一番的暢快。
「是嗎?喜歡就好。」大男孩和她不同,他倒寧願在書房裡多看兩本書,也不願將自己搞得渾身疲累又酸痛。
但小粉娃沒多說,她會喜歡練武,泰半是為了他——因為他不喜歡練這些保命的拳腳功夫,所以她讓自己喜歡練,倘若以後發生了什麼事,就輪到她可以保護他了,嘻。
「肚子餓不餓?我讓人燉了些藥湯排骨,吃一些?」聽她說起話來乾乾啞啞的,大男孩不由得替她操心,加上一提及「小陽笨師弟」她就不懂節制,也不顧自己現在的破鑼嗓,滔滔不絕地一直嘰嘰喳喳。
「我要吃!」她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扶她半坐起身,再拉好她身上的暖被,大男孩盛舀了藥湯,坐回她床邊的小木椅,一口口吹了湯才送入她嗷嗷待哺的嘴裡。
她邊咽湯邊嚼著入口即化的嫩肉,「小遲哥,你真的好好噢——為什麼爹爹不許我同你一塊玩?」每次只要被爹爹看見她纏著小遲哥,回來總少不了一頓責罵,她真的不懂……
「你爹不許你同我玩?」大男孩挑起眉峰,還是沒停下餵食。
雖然他早過了貪玩孩童的年歲,再過幾年也將及冠,但聽到她那句「我爹不許我同你一塊玩」的話,竟還是會如同每個被驅離玩伴的孩子,心生不解及失落。
「嗯。」
「為什麼?」
「爹說,你跟我不一樣。」她偏著小腦袋,試圖從病到糊塗的腦子裡挖出爹爹在她耳邊的嘮叨。「爹說,你是當家主子:爹說,不可以老膩在當家主子旁邊:爹說,我們得看當家主子的臉色才能過好的生活:爹說,我們的命,是賣給當家主子的;爹說,我要是再對主子沒大沒小,就要挨板子。」她頓了下,吐出骨頭,問道:「小遲哥,當家主子到底是什麼?」她就是弄不懂當家主子是什麼了不起的玩意兒,為啥爹爹每提到「當家主子」,就一副巴不得叩跪謝恩的惶然樣?
大男孩明顯地遲疑,似在思索著該如何跟小粉娃解釋。他想得出神,就連小粉娃張開檀口,等待那匙飄滿當歸香味的湯藥餵入,也遲遲不見他有所反應,讓她只能發出「啊——啊——」的催討聲。
「當家主子……不過是個稱呼,一點也不稀奇。」大男孩在小粉娃拉扯他衣袖的動作下回神,但仍未想到合宜的解釋,最後只淡淡道。
「一點也不稀奇?可我爹說……當家主子是、是……」她「是」了半天,渾渾噩噩的腦袋瓜卻記不起爹還交代了些什麼。
「當家主子什麼也不是,只要有心,人人都能成為當家主子,當然沒什麼好稀奇的。」他繼續餵她喝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