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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余靜從中共長寧區委走出來,天色完全黑了,星星還沒有出來,天空黑茫茫的一片,煙似的籠罩著馬路、夫妻老婆店、住家和遠處的工廠。那些工廠現在看不見了,工廠的高大的煙囪更加看不見了,但遠遠的天空中有時冒出濃密的黑煙,閃爍著耀眼的火光。
  馬路的電燈已經亮了,在路邊有秩序地排列著電線桿,它伸長胳臂,把電燈吊在空中。順著電燈一直望下去,彷彿是一串閃光的珍珠懸掛在空中。在燈光下閃動著的幢幢人影,幾乎要把馬路塞滿了,熙熙攘攘地向遠方的工廠去上夜班。滬江紗廠也在那個方面,湯阿英在人群中匆匆地走去。
  余靜望著這許多的人去上工,其中一定有不少是滬江紗廠的工人,她想起楊部長的話說的對,「群眾是幹部的泉源,這裡面有無數的優秀的幹部,但是要靠你們去培養去挑選。」過去只曉得伸手向上級要,廠裡這許多人不知道培養、挑選和提拔。她順著馬路邊一邊走著一邊想著;真怪,給楊部長一說,可以培養的骨幹分子忽然發現很多,一個一個名字在她的腦海裡出現:粗紗間的吳二嫂,筒搖間的徐小妹,細紗間的郭彩娣,清花間的鄭興發,鋼絲車的戴海旺……她想有些人可以吸收入團,另外還有些人可以作為發展對象,培養入黨。黨團有了發展,車間的骨幹分子增多,那樣做起工作來多麼順手,又多麼愉快,她的面孔上閃著微笑,自言自語地說:「那樣啥事體都好辦了。」她邊想邊走,忽然感到自己的右胳臂給什麼人有意碰了一下,她一愣,聽到有人叫道:
  「余靜同志,到啥地方去?」
  她轉過臉來向右邊一看:是湯阿英。她興奮地說:
  「我從區委回來,現在回家去。你身體好了嗎?」
  「差不多了。」
  「差不多,」余靜藉著路邊煙紙店的燈光向她臉上一看:雪白,白裡發青,看不見一點血絲,眼光也有點黯淡,一綹頭髮斜披在額角上,顯然身體還沒有復原。余靜把她披在額角上的頭髮理到她的耳朵後面去,說,「阿英,你身體還沒有復原,上工太早了,又是夜班,你吃不消,會影響健康的。」
  「沒關係,待在家裡悶得慌。廠裡一開車,沒人做生活不行。」
  「你不來,有人代你。」
  「我這雙手勞動慣了,不勞動好像沒地方放,閒著光吃吃飯哪能行。」
  「那麼,至少不要做夜班。我給廠裡說一聲,你改做日班,明天再去。」
  「不,」湯阿英搖搖頭說,「今天來了,還是去吧,日班的事明天再說。」
  「你頂的住嗎?」余靜還是有點不放心,注視著她的黯淡的眼光。
  「頂的住。」
  馬路上的人少了,腳步也比剛才的快多了,因為快上工了。湯阿英看到馬路上人群匆忙的腳步,她知道該趕去了,說:
  「我上班去了,明天見吧,余靜同志。」
  湯阿英一股勞動的熱情深深地感染了余靜。像湯阿英這樣的人,平時雖不大開口,講出話來卻很有力量,階級覺悟高,和群眾的關係好,堅決響應黨的號召,緊緊跟著黨走,學習認真,生產努力,這樣優秀的骨幹,正是培養和發展的對象。她發現有些同志對人要求太高,這麼一來,骨幹很難找了,發展的對象也不容易有了。她本想馬上找趙得寶商量商量,但晚飯還沒有吃,肚子餓了,決定回家吃了飯,再去找老趙。
  當她跨進自家的門,她意外地驚喜了:老趙坐在房子裡,正和她娘談話哩。
  「余靜這孩子,就是在家裡待不住,白天你別想看到她的影子,等到晚上,很晚才回來,想和她談談心吧,看她疲倦得眼皮都快合上了,也實在不忍心。」說到這裡,余大媽望見余靜走進來,改口說,「說著曹操,曹操就到了。今天回來這麼早?」
  「今天是廠禮拜麼。」
  「對,我老糊塗了,倒忘記了,剛才趙同志還跟我提起哩。」
  一個五歲左右的男孩子,飛也似的從後面跑出來,一頭伏在余靜的大腿上,快樂地叫道:
  「媽媽,媽媽……」
  余靜摸著他的頭,問:
  「小強,叫人了沒有?」
  小強仍然伏在媽媽的腿上,不好意思地搖搖頭。余靜叫他抬起了頭,說:
  「叫趙伯伯。」
  他站好了,脊背緊緊依靠著媽媽的膝蓋,望了趙得寶一眼,低著小腦袋瓜子,叫道:
  「趙伯伯。」
  趙得寶伸過手來:
  「我抱抱你。」
  他不肯去。余靜把他推過來,說:
  「趙伯伯喜歡你,去。」
  他走到趙得寶身邊,兩隻小手馬上給趙得寶緊緊抓著。
  「娘,我肚子餓了,家裡有現成的飯嗎?」余靜望著飯桌上的碗。」
  「有,我給你熱去。」
  「做兩個人的,我和老趙一道吃。」
  「不,」老趙搖手說,「我是吃過飯來的。」
  娘燒飯去了。余靜拿熱水瓶倒了兩杯水送到他面前。她的背上忽然給人輕輕打了一下,她吃驚地叫了一聲:
  「誰?」
  背後發出格格的得意的笑聲。老趙看見了,卻沒嘖聲,只是對余靜說:
  「你猜。」
  余靜機警地回過頭去,那個人隨著她的脊背轉動,還是站在她背後。
  「究竟是誰?老趙。」
  那個人對老趙做眉眼,用手指指著自己的嘴唇,向老趙搖搖手,叫他不要講。老趙開口了,卻沒提那個人的名字:
  「那麼熟的人你還猜不出?細紗間的……」
  「小玲,」余靜迅速轉過臉去,一把抓住張小玲,熱情地說,「你這小鬼,今天到啥地方去哪?」
  「我們今天上中山公園過團日活動去了,大家唱了歌,跳了舞,還吃了長生果和糖果。我那一份沒吃,留著帶來給你吃,余靜同志。」張小玲從深灰布列寧裝的口袋裡掏出長生果來,一把接著一把,堆在桌子上。她對老趙說,「吃吧。」同時,她撿了一塊糯米紙包的三色核桃糖送到小強手裡,說:
  「這是給你的。」
  那邊老趙說:「你請余靜和小強吃的,我不敢動。」「我說錯了話,見怪哪,老趙。」張小玲更正道,「我是請大家吃的。」
  「那有我一份了。」老趙拿起一顆長生果格的一聲剝開,放在嘴裡,邊吃邊說,「談正經吧,余靜同志,你見到楊部長了嗎?」
  「見到了,談了很久,有很大的收穫。」
  張小玲聽說有很大的收穫,感到興趣特別濃,急著說:
  「余靜同志,能給我們傳達傳達嗎?」
  「能。」余靜把見到楊部長的經過詳細地給他們說了,然後用徵詢的眼光望著老趙和張小玲,「你們覺得哪能?」
  張小玲跳到余靜面前,興奮地鼓著掌說:
  「楊部長想的好主意,妙,妙,妙!」
  「這倒是一個很好的辦法,」老趙冷靜地思考著,說,「這樣一來,拿出真憑實據,可以把問題弄清楚,不怕徐義德和酸辣湯怎樣狡猾,再也逃不過工人的眼睛了。余靜同志,我贊成這個辦法。」
  「我雙手贊成。」張小玲像是在會場開會一樣,她舉起兩隻手來。
  「現在也不是青年團開會,你怎麼舉起手來了。」余靜笑嘻嘻地說。
  余大媽摸著余靜的頭,喜悅地說:
  「你們這般孩子講話動作都像是在開會。」
  張小玲鼓掌道:
  「伯母講的對。」
  「我們上了年紀的人落伍了,就靠你們干了。」「不過,」老趙歎了一口氣,擔憂地說,「楊部長指出要嚴密監督,這一點很重要。」說到這裡,他搖搖頭,等了半晌,才又接著說下去,「可是,哪有這許多的骨幹分子監督?」「向楊部長要,區委的幹部又多又強。」張小玲插上來說。
  老趙給張小玲一提醒,他連忙點頭,笑嘻嘻地問:
  「楊部長答應給幾個幹部?」
  這次搖頭的是余靜,她說:
  「別提了,一個不給,還批評了一通。」她接著用自我檢討的精神說,「楊部長說的對,老趙,我們過去確實不對,廠裡有那麼多的工人同志,不曉得培養提拔。就曉得伸手向上級要,上級不給,還說怪話,其實幹部就在廠裡。」「黨員只有這六個,」老趙有點想不通,說,「我們不好把群眾當黨員用啊,那違反組織原則的。」
  「楊部長批評我們在發展組織上有保守思想,應該吸收一批優秀的工人到黨內來……」
  老趙「啊」了一聲,啞口無言了。他同意楊部長的批評。
  張小玲愣著望余靜,馬上想到她的責任:
  「這麼說,我們團裡發展也有保守思想嗎?」
  「當然有,而且相當嚴重,今年只發展了三個團員,快兩千人的廠裡只有九個團員,你說像話嗎?」
  張小玲搖搖頭,她承認不像話。
  「廠裡許多工人早就具備了入團的條件,可是到現在還沒有吸收到團裡來,要大力加強團的工作,把那些具備入團條件的工人吸收到團裡來,我們很快就會有大批骨幹了。這些團員又是將來發展黨的預備對象,一些優秀團員經過培養,可以吸收到黨裡來。這樣我們的幹部隊伍越來越大,力量越來越強,就不愁沒人辦事體了。」
  「我們團裡的保守思想,還影響了黨的發展,耽誤了大事,我們的錯誤可不小啊!」張小玲感到責任重大,內疚地說。
  「這不怪你們,主要責任在黨支部方面,」余靜勇敢地把責任挑到自己的肩上,說,「就是說,我要負主要責任,團是黨的助手,也是發展黨的預備力量之一,我沒有抓緊,也沒有很好運用助手力量,是我的錯誤。……」
  「主要是我們團的責任。」
  小強很快吃完了三色核桃糖,他的小眼睛盯著桌子上的長生果,見大人們都在談話,不懂他們講啥。他自己伸過手去抓了三顆長生果剝著吃。
  余靜沒有管他,逕自說下去:
  「我們是捧著金飯碗討飯的叫化子,有這許多的優秀工人不去培養,卻叫幹部不夠。黨支部和團支部應該開會嚴格檢討這件事。我們黨章上規定黨支部的任務第三條是;吸收新黨員,徵收黨費,審查與鑒定黨員,對黨員執行黨的紀律。吸收新黨員應該是我們經常的重要的任務之一,不管廠裡工作多忙,也不應該忘記這工作,放棄這項工作。我是支部書記,我對這件事應該負主要責任。今後,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負責培養幾個發展對象,老趙。」
  「是的,」老趙說,「我是組織委員,這事我應該負主要責任。是不是明天晚上召開支委會檢討這件事?」
  「不忙,先把廠裡積極分子排一個隊,做好準備工作再開會。」
  余大媽熱好了飯。把一碗青菜燒油豆腐和一碗蘿蔔湯端到余靜面前,碗裡發出一股油味和菜香。娘笑瞇瞇地欣賞女兒滔滔不絕的談吐,一邊說:
  「吃吧,趁熱。」
  「等一等。」余靜對張小玲說,「青年團也要好好準備一下,你們培養的對象更多,發展的對象也不少。我剛才在路上看到湯阿英去上夜班,過去你們對她的培養就不夠,小玲。」
  「湯阿英嗎?」
  「是她。她階級覺悟高,勞動態度好,生產挺積極,生病沒好就上工。……」
  「我也想到她,可是有人對她有些意見。」
  「啥意見?」
  「鐘珮文說,動員她參加歌唱隊,她不來。」
  余靜說:
  「參加不參加歌唱隊是小事,不能要求人家十全十美。她辦事認真,黨與工會有啥號召,都跟我們走。這就不錯,是我們發展的對象。」
  「她確是個好對象,像她這樣的人,我們廠裡多的很。」
  「對啊。過去注意不夠,今後一定要注意才是。」
  「那我馬上去找她去,」張小玲拔起腳來,想立刻去培養她。
  「她在上夜班,明天找她也來的及。不靠一次,要經常培養。」
  張小玲站下來了。她看見余靜面前那碗飯冒著熱氣,怕擱涼了,說:
  「吃吧,余靜同志。」
  「好。」余靜雖然答應,卻並末端起碗來,她對老趙說,「關於培養幹部發展對像問題,我來準備。老趙,你把重點試紡問題拿到群眾中醞釀醞釀,聽聽群眾的意見。你的醞釀工作做好了,我的準備工作完成了,再開支委會好好討論一次,訂出一個計劃,提到勞資協商會議上去協商。楊部長說:重點試紡事先一定要有周密的計劃才行,不然,會落空的。」
  「就這麼辦。」趙得寶見余靜辦事,胸有成竹,考慮的仔細周到,做起來有條不紊,分工明確,負責有人,心中十分佩服。
  「這該吃了吧?」余大媽在旁邊看了余靜一眼,不滿地說,「一會說餓,一會又說等等再吃,你這是啥肚皮呀!」
  「好,吃就吃。」余靜端起飯碗來,夾了一管子的青菜放在自己的嘴裡,又說了,「老趙,這一次得小心,別再上徐義德的當。」
  娘把那碗青菜燒油豆腐推到余靜跟前,說:
  「吃完了再談吧,我的老天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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