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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花園裡靜悄悄地沒有人聲,楊健獨自一個人在枯黃的草地上踱著方步。他抬起頭來,凝視著深藍色的天空,數不清的星星閃爍著光芒。
  中共長寧區委員會和長寧區協商會的幹部們都下班回家了。遨遊了一天的飛鳥也棲息在高大的楠樹的溫暖的窠裡了。楊健忙碌了整整一天,雖然預定的工作都完成了,但他不放心就離開,從嚴志發和余靜反映的思想情況看,區裡一些黨組織在建立統戰委員的問題上還存在不少思想障礙,需要解決。他一邊望著天空,一邊思索這個問題。他認為需要召開一次會議,把要建立統戰委員的有關黨組織的負責人找來,再從頭詳詳細細把這個問題說清楚,否則即使建立起來,展開工作也還是有困難的。他對自己說:
  「對,這個禮拜內就得召開。」
  他想好了主意,打了一個哈欠,感到有些疲倦了,邁開疲乏的兩腿,向馬路那邊走去。區委機關宿舍在馬路那邊的一條弄堂裡。
  他走進宿舍看到自己臥室裡黑烏烏的,有點奇怪了,難道說戚寶珍出去了嗎?他跨進臥室,扭開電燈,聽到微弱的歎息一般的說話聲:
  「誰啊?」
  他聽到這細而長的低低的聲音,大吃一驚,逕自走到床邊一看,躺在那裡不是別人,竟是戚寶珍。他驚慌地劈口問道:
  「怎麼,又不舒服了嗎?」
  「唔……」她有氣無力地講了一個字,就好像沒有勁道講下去了。
  在電燈的照耀下,可以清清楚楚看見躺在床上的戚寶珍。她整個身子給一床淡藍色的布被子蓋著,只有一個頭露在被子外邊。頭上包紮著一條白細布手絹,長長的臉,高顴骨,兩眼深陷,隱藏在濃眉下面,薄薄的嘴唇有點發白,一望而知她已經病得很久了。
  「你怎麼頭上又包起來了,發熱了嗎?」他坐在床邊,低低地問她。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用手按著她的額頭,等了一忽,說:
  「熱還沒退哩,——啥辰光發燒的?」
  她低低地簡單地說:
  「下午。」
  「那你為啥不告訴我?」
  「你整天忙的那個樣子,我哪能忍心告訴你?我不能幫助你工作,心裡已經過意不去了……」她一句一句很吃力地講。
  「再忙,不能生病不管,你這人,真是的,自己受罪,連說也不說一聲……」
  他拿過床邊小几上的體溫表放到她嘴裡去,注視著她懼白的面孔。
  她有心臟擴大症,平常不能過度疲勞,更不能劇烈運動;病發作起來,一顆心像是要從胸口跳出來,連躺下也不舒服,氣喘不過來,要靜靜地靠著,身旁不能離人。她一見沒有人在旁邊,心就更慌,懸在半空似的沒有依靠。她雖然在區政府文教科工作,可是一年當中倒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是在家裡休養的。她怨恨自己得了這樣的富貴病,能吃能白相,就是不大能工作。她對疾病不服輸,有時勉強去上班,一投入工作,開頭幾天,一般的還能支持,甚至安慰自己:看樣子可以工作下去了,漸漸忘記自己是一個病人了。不到一兩個禮拜,身子漸漸不支,在辦公桌前,或者在會議上,忽然病又發作,再回家裡休養一個長時期。當然,每一次病發,她都得到一次教訓。不過,隔了一些時日,她常常把過去的教訓忘掉,又想工作了。最近一個時期沒有上班,休養得身體確實好了些,昨天受了一點寒涼,早上又收拾了一下屋子,身子疲勞,下午就發了高燒。
  他從她嘴裡拿出體溫表,在電燈下仔細尋找那根細細的水銀柱,上升到三十七度三。他告訴她度數,說:
  「還好,只有一點點熱沒退。最高多少?量過沒有?」
  「三十九度四。」
  「你身體不好,又發這樣高燒,你不應該不告訴我。」
  「我本來想告訴你的,可是宿舍的人都上班去了,連保姆也找不到一個,我燒得昏頭昏腦,躺在床上又動不得,想想,燒總要退的,就沒驚動你了,怕你操心。」
  「珍珍呢?」
  他剛才回來,一心只注意她的病況,倒把珍珍給忘記了。
  珍珍是他們兩人心愛的女兒。
  「到余靜家裡去白相了。」
  「怎麼還沒回來?」
  「上午去的,」她歪過頭去,看看窗外的天色:黑洞洞的,已經不早了,懷念地說,「該回來啦,這孩子。」
  「余靜今天到我那裡來匯報工作,還談起你哩。」「談起我?」她望著他,彷彿很奇怪,她在工廠裡工作,怎麼會談到她。
  「可不是談到你。她問你最近身體怎麼樣,因為廠裡忙,很久沒來看你,叫我問候你。」
  「謝謝她的關照。」
  「我還告訴她你最近身體好一些,誰曉得你在家裡發燒哩。」
  「沒關係,燒退了,就好了。」
  他想起她燒退了不久,沒人在家,一個人關燈悶在屋子裡,便關懷地問她:
  「你吃過晚飯沒有?」
  「晚飯?」她笑了笑,沒說下去。
  「一定沒吃。」
  「猜錯了。」
  「吃過哪?」
  她還是笑了笑,沒有說。
  「連中飯也還沒吃,是不是?」
  「猜中了。」
  「現在餓吧?」
  「有點……」
  「中午打飯沒有?」
  他們平常不燒飯的,都到區委機關食堂裡去吃,有時把飯打回來吃。只有禮拜天,機關食堂休息,他們才在家裡燒飯吃。
  「沒有。」
  他從床邊站了起來,徵求她的意見:
  「煮點稀飯吃?還是下點掛面?我給你做。」
  「省事點,吃點掛面算了吧。」她從床上坐了起來,揭開淡藍色的布被子,想下床來。
  他攔住她:
  「做啥?」
  「我自己去做。」
  「嫌我做的不好嗎?你忘記了,我是個老伙夫哩。」
  真的,他會做許多菜。他過去在抗日民主根據地的時候,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行軍,帶了糧票,領了糧食,買點小菜,就自己動手做菜做飯,做麵條包餃子不必說了,他啥菜也都會做,並且味道很好,吃過的人沒有一個不讚賞的。解放戰爭時期,他已經不大有機會做飯做菜,進了上海以後更少動手了。
  「有名的楊家菜,我怎麼會忘記哩。」
  「那為啥不要我做?很久不做了,手有點癢了。」
  「你累了一天,回到家裡來也該休息休息,燒點稀飯,我還可以支持。」
  他把她按在床上,不讓她起來,說:
  「也不是平常,你有病;做點飯也不累,不用休息。」
  她躺下來,過意不去,還想起床。他板著面孔,嚴肅地說:
  「你真像個小孩子,給你說了,還不聽!受了涼,再發燒,你的身子頂不住啊。」
  她不再客氣了,躺在床上說:
  「好,好好,聽你的。」
  他過來給她把被子蓋好,低低地對她說:
  「你閉著眼睛養養神,睡一會,我給你做飯去。」
  她真的閉上了眼睛。他拿了一小碗米,在衛生間裡洗了洗,放在小鍋裡;在門口生了煤爐,放在上面煮。他跑到附近小店裡頭了點鹹菜和一個鹹雞蛋回來,切開放在碟子裡。稀飯好了,盛了一碗,和小菜一同擺在床邊的小几上。他怕稀飯太熱,讓它涼著;又怕驚醒她,坐在她身旁,注視著她的面孔,聽她鼻子裡發出輕微的呼吸聲。
  她慢慢睜開眼睛。他低下頭去,小聲地問道:
  「睡覺了嗎?」
  「睡覺了。」
  「吃吧。」他把稀飯捧到她的面前,手裡給她托著鹹菜,看她一口一口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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