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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湯阿英跨出工會辦公室,低頭迅速地走去。迎面送來一陣亂哄哄的人聲,吸去她的注意力。她抬起頭來,望見倉庫那邊的電燈光刷亮,照得如同白天一般。
  她看見記錄工管秀芬從醫務室走了出來,便問道:
  「你還沒有回去?」
  管秀芬今天也是做日班,她下了班到醫務所裡來看婦女病,因為病號多,才輪到她,想不到看完了天已經黑了。她說:
  「我來看病的。」
  「老毛病嗎?」
  「是的。」
  「好了些?」
  「好些。」管秀芬指著湯阿英的肚子說,「你最近怎麼樣?
  肚子越來越顯了。」
  「還好,就是不想吃東西。」
  「是不是懷孕的人都不想吃東西?」管秀芬今年才十八歲,還沒有結婚,對於婚後的生活,像懷孕這一類的事,她很有興趣,關心地問湯阿英。
  「也不一定,頭胎反應比較厲害,以後慢慢會好些。」「哦。」管秀芬感到有些神秘,問道,「你肚裡是第幾胎了?」
  「我肚裡——」湯阿英感到還沒有好的創傷忽然給人刺了一下似的痛苦,她低下頭去,想起恥辱的往事。生怕別人發覺她悲慘的創傷,她連忙很自然地抬起頭來,說,「我肚裡是第二胎。」
  她雖然臉上保持著鎮靜,不讓管秀芬覺察她是在說謊,可是等她說完之後,畢竟按捺不住心中的仇恨,她深深地歎息了一聲,「唉……」
  管秀芬望著湯阿英:
  「為啥歎氣?阿英。」
  「沒啥。」她的聲音有點低沉。
  「你不高興生孩子嗎?」
  「高興。」
  「那為啥要歎氣?」
  「生孩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管秀芬以為她添孩子經濟上有困難,便向她伸出援助的手:
  「需要啥,大家相幫你。」
  「謝謝你的好意,」湯阿英含糊其詞地應道,她聽見倉庫那邊傳來一種有規律的叫喊聲:咳喲咳喲,咳喲咳喲……抬頭看去:在刷亮的電燈光的照耀下,順著倉庫門口,一溜停了八九輛大卡車,緊靠著倉庫門口那兒的一輛大卡車上搭了一塊木板,運輸工人吃力地掮著一件件棉紗往大卡車上送,一邊咳喲咳喲地叫喊著。她避免管秀芬再問下去,有意把話題引到這上面來,說,「今天倉庫為啥這樣忙?」
  管秀芬看到那情形,應了一聲:
  「唔,為啥這樣忙?」
  她們兩人說話之間走到倉庫門口那邊。
  稅務分局的方宇駐廠員左手捧著一個紫藍色的印色盒子,右手拿著一個方印,面對著壘得整整齊齊的一蒲包一蒲包的紗,忙著對每件紗的騎縫上打印子。
  管秀芬看方宇駐廠員那個忙勁,立刻想起上海解放以前方宇神氣十足的架子,在她腦筋裡形成一個強烈的對比。那辰光,方宇要是不滿意廠方,別說是下了班不肯打印報稅,就是上班的辰光,他也經常藉故有事溜出了廠;在廠裡,也常鬧脾氣不打印。不打印,紗就出不了滬江紗廠的大門一步。管秀芬感到有些奇怪,她便停下腳步,笑了一聲,說:
  「哎喲,方駐廠員,這麼晚了還不休息,真不容易。」
  在滬江紗廠裡,除了廠方以外,方宇算是比較鬆閒的人。
  他聽到管秀芬在揶揄他,有意不理她的碴,隨便答道:
  「你們忙,我們也得忙。徐總經理說的好,增加生產,配合國家建設,滿足人民需要麼。你們工人大忙,我個人小忙。
  不算啥。」
  湯阿英看到方宇額角上不斷滲透出汗珠來,她同情地問:
  「明天來打印不是一樣的嗎?」
  棧務主任馬得財湊上來說:
  「今天要出貨,不把納稅手續辦好,就不能出廠。不完稅出廠,那是犯法的。」
  「明天出廠不是一樣?馬主任,你也加班了。」湯阿英感到有點奇怪。
  「這沒有辦法,湯阿英,這一陣生意好,買主催的急,我們就得加班。端了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管。」
  根據湯阿英的經驗,她從來沒有看到滬江紗廠連夜出貨的,更沒有看到過方宇駐廠員這麼忙碌過。她說,「你們辛苦了,忙了一天,現在還加夜班。」
  「方駐廠員加班加點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呀!我從來還沒有見過呢!」管秀芬說。
  方宇聽見管秀芬這兩句冷諷熱嘲的話心裡很不舒服。他按下心頭的不滿,耐心地解釋道:
  「為了國家神聖不可侵犯的稅收,我們多辛苦一點也是應該的。」說到這裡,他一愣,發覺臉上熱辣辣的。他那天在廠長室收下了嶄新的金黃的馬凡舵手表和五十萬人民幣,便向梅佐賢廠長透露了上海市人民政府稅務局七月一日要加稅的秘密消息,又收到梅廠長的兩百萬人民幣,並且還希望他以後多幫忙,有啥消息立刻告訴梅廠長,有油水可以三七拆。這數字大大誘惑了方宇。他現在在滬江紗廠裡工作好像忽然增加了一股不可估量的動力,推動他積極工作。最近一陣子,他在考慮薪水以外的收入怎樣安排:做幾套漂亮西裝吧,穿出去怕惹人刺眼;買點美鈔存起來呢,現在買進和將來賣出都有些困難,如今外鈔不能在市面上流通;日用品呢,倒容易買進賣出,只是沒有多大的油水,甚至一進一出還得貼補一點;考慮來考慮去,沒有個好主意。解放以前,國民黨反動派漫無限制地發行鈔票給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無論如何不能讓鈔票在家裡過夜,最後他買了幾兩黃金才算解決。他剛才對管秀芬說自己積極是為了國家神聖不可侵犯的稅收,內心感到慚愧。
  湯阿英沒有發現方宇臉色的變化,她很高興聽到方宇能夠說出這樣的話,點了點頭,對管秀芬說:
  「方駐廠員蠻不錯啊!」
  「那當然,」管秀芬望著方宇把一大堆的棉紗包打完印,轉過身來打他背後靠倉庫大門右邊那一堆,說,「現在是人民政府的駐廠員啦,不好好工作,小組要批評哩。」
  方宇見湯阿英管秀芬她們在恭維他,越發顯得謙虛,彎了彎腰,對她們說:
  「現在工作和從前當然不同啦,過去舊政府,我們做起事來,老實講,是磨洋工:簽個到,吃些早點,看份報紙,喝喝濃茶,聊點閒天,就差不多快下班哪。現在嗎,一是一,二是二,不敢含糊。不過,和老區來的人一比,我們這些留用人員還談不到哩。」
  管秀芬識破他謙虛語句裡隱隱含著自滿的情緒,有意刺他一句:
  「我看你已經不錯啦!」
  「差的遠哩,差的遠哩。」
  「嘴上別謙虛啦!」管秀芬又刺他一句。
  方宇的臉紅紅的,順著一堆棉紗包走過去打印。
  棧務主任馬得財也感到方宇的變化,說:
  「方駐廠員可積極哪,簡直是變得像兩個人啦,特別是最近,有啥事體找到他,沒有一個不答應的。」
  「上海解放了,有共產黨和毛主席的領導,和過去不同啦。」湯阿英感動地說。
  「在新社會裡誰都得變,哪個也要進步,不進步,大家會推著你走的。」管秀芬瞅著方駐廠員的背影說。
  一輛大卡車已經裝滿了紗包,堆得高高的,向大門外開去;另一輛大卡車又停到倉庫門口,搭上跳板,運輸工人把打了稅務局的印子的棉紗一件件往車上運,嘴裡發出勞動的歌聲:咳喲咳啊,咳喲咳啊……
  「對啊,」馬得財對管秀芬說,「就連我這匹老馬也得變啊。」
  方駐廠員從那頭又順著打過來,舉起紫藍色的右手:
  「老馬說的對,在新社會裡誰都要變,」他望了管秀芬一眼,說,「你不能拿舊眼光看我,我們留用人員也要進步哩。」
  「進步當然好,誰還會反對你進步不成!」
  管秀芬還過去一句話,堵住了方宇的嘴。他啞口無言。
  鐘珮文走過倉庫門口,一眼叫馬得財看見,他高聲說道:
  「鐘珮文同志,新社會大家都進步,你給我們編個歌子,好不好?」
  鐘珮文站了下來。管秀芬告訴他剛才談話的情形。他把頭一搖,說:
  「我不會。」
  「滬江紗廠的作家,」方宇笑著說,「別客氣。」
  「別開玩笑了,誰是作家?」鐘珮文一聽到別人說他是作家臉就紅,心裡卻很高興:真的能當上個作家那才好哩。「誰是作家?我們的鐘珮文同志。」方宇把語調放得很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念的,「我昨天還在黑板報上看到你寫的工人積極生產的文章哩。」
  「那算不上作品。」
  「可是我們還寫不出來哩。」
  「只要學著寫,誰都可以寫。」
  「不,你有寫作的天才,你將來一定是個大作家。」
  管秀芬指著方宇對鐘珮文說:
  「文教委員,方宇成了一個算命先生了,他能算出你的未來。你得好好謝謝他。方宇今天加班加點,工作可積極哩,你倒是給他編個歌子,教大家唱唱。」
  方宇叫管秀芬點破,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謙虛地說:
  「我這塊材料不值得編歌子,要編,還是請我們文教委員編個工人的歌子。」
  「啥歌子我也不會編,」鐘珮文還是有點不好意思聽人家的奉承話,他想起早一會湯阿英向余靜介紹譚招弟到滬江來做臨時工的事,便說:「你還不快點回去通知譚招弟去,阿英,遲了,廠方也許不要了。」
  「你不說,我倒忘了。我還要到郵局寄錢哩。」
  湯阿英拔起腳來走了。
  管秀芬問湯阿英:
  「你給誰寄錢?」
  「我家裡,梅村鎮,發了工資,該昨天寄的,今天再不寄去,爹在鄉下要著急了。」
  「那快去吧。」
  「是呀!」湯阿英加快了步子,匆匆忙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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