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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堂讀書記(七)



讀《伊川先生年譜》記

  我讀書不求甚解,又好想當然,以己意度古人文詞,所以常常弄錯。查詞書的習慣也差。初中時,老師叫買《辭源》,我花了七塊白洋買了一部丙種的,使用得不多,保存得很好。可惜在抗日戰爭期間,被漢奸搶走了。進城後又買了一部舊的,「文化大革命」期間,又被造反派偷去了。
  比如「程門立雪」這個典故,本來一查就可明瞭的,可是我一直沒去查考。因此,這個詞兒,長期在我的腦子裡形成的印象是:有兩個弟子,去拜訪程頤,程的架子很大,正在閉門高臥,兩個弟子站在門外,天下著大雪,他們直直地立在那裡不動。
  晚年讀了《朱子文集》裡的《伊川先生年譜》,才知道並不是這麼回事。原文為:
  游定夫、楊中立來見伊川。一日先生坐而瞑目,二子侍立不敢去。久之,先生乃顧曰:「二子猶在此乎?日暮矣,姑就捨。」二子者退,則門外雪深尺餘矣。其嚴厲如此。
  這說明,兩個弟子是侍立在屋裡,而不是站立在大門以外。是老師叫他們去睡覺的時候,出門來才看見下了大雪。
  這裡記述了一下大雪,不過是為了增加描寫的氣氛。中國有許多散文,在結尾時,常常好用這個手法。這裡,也反襯兩個弟子侍立時間之長。
  雪下到一尺深了,恐怕要有兩、三個小時才行。不過站在屋裡,總比站在門外暖和多了,不然老師也不會老是閉著眼坐在那裡。
  這個典故是表明古人的尊師重道的。然而,老師不說話,閉著眼睛,也許是在想自己的心事,也許是對兩個弟子無話可說,也許是今天心情不好。也不能因為這一件事,就給他下個「嚴厲如此」。因為另有記載:「晚年接學者,乃更平易,蓋其學已到至。」
  不過程頤這個人,確是有些言語和行動,不近人情。例如他給皇帝講書,過去都是站著講,他獨獨要求坐著講,以明尊師重道。朝廷的體制,是那麼隨便改得的?又如課間休息時,年幼的皇帝攀折了一條柳枝,他就說道:「方春發生,不可無故摧折!」像訓斥鄉間小孩子一樣,弄的皇帝「不悅」。
  連舉薦他來的司馬光,「聞之變不悅」。和他同朝做官的蘇軾蘇轍兄弟,對他也很不滿意。蘇軾在上給皇帝的奏折中就曾說:「臣素疾程某之奸,未嘗假以詞色。」
  按說蘇氏兄弟也屬於司馬光這一派,但他們是會做官的,是辦實事的,是講究通達的。對程頤這種過於矯飾的空言泛論,時常加以無情的諷刺,直至結下仇怨。當然,也有人說,其中摻雜著一些爭名奪利的成分。
  當時宰臣們薦舉程頤的奏章,措詞很高。其中謂:
  言必忠信,動遵禮儀;矜式士類,裨益風化。材資勁正,有中正不倚之風;識慮明徹,至知幾其神之妙。
  但這些溢美之詞,並不保證程頤有實際的工作經驗和能力。到了京城,朝廷只給他一些管文化教育的閒散官兒做,除去叫他「說書」外,還叫他「兼判登聞鼓院」,就是叫他去管上訪。他說:「入談道德,出領訴訟」,不願意幹。其實這倒是一件實際工作。
  蘇轍背後對太后說這個人「不靖」,就是說他不安分。但他為什麼竟能享那麼高的盛譽,而屢次為名公巨卿們所推薦呢?道理是:對宰臣們來說,他們能給天子找到這樣一個剛正純粹的大儒,以為是盡了自己的職責,為太平盛世添加了光彩。對程頤本人來說,既然自己是因為剛正純粹,被朝野看重,就無妨再加大這方面的資本,弄得更突出些。
  這也是一種進身之道。不過也埋伏下了危機。當時朝廷的政局,像棋局一樣,鬥爭激烈。等到薦引他的一派人失勢,他也就跟著倒楣。或者他的一些奇特的令人非議的行徑,給反對派提供了口實,把帳算在舉薦他的一派人頭上。所以後來,諫議大夫孔文仲奏程頤:
  污下儉巧,素無鄉行。經筵講說,僭橫忘分。遍謁貴臣,歷造台諫,騰口間亂,以償恩仇。致市井目為五鬼之魁。請放還田裡,以示典型。
  以後又弄得:「其所著書,令監司覺察。」「事下河南府體究,盡逐學徒,復隸黨籍。」就是說,不只著作被禁,株連弟子,而且又被掛上黑牌了。
  如果他老老實實,在鄉下聚徒授書,恐怕就不會有這樣的遭遇吧!
                     1984年9月14日改訖

讀《朱熹傳》記

  我現在讀的《朱子文集》,是叢書集成中的正誼堂全書本,共十冊。清康熙年間張伯行編訂。我另有四部叢刊本《朱文公集》,也是十冊,是根據明刊本影印的。兩相對照,張本刪去的東西很多,主要是詩和奏議。他所編入的書信回答,都是關於性理之學的論辯,所錄少量雜文,也都是與理學有關的。張伯行是清朝的理學家,用各取所需的方法,編輯了這部文集。紀曉嵐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對此曾加以嚴厲評譏。
  這樣編輯的文集,當然是有很多缺點的。不過,商務印的這部叢書集成,書版小巧,印刷清楚,校對也算精審,讀起來很方便。而我那部四部叢刊本,因為是縮印,字體有些模糊,老年人讀起來費力,只好作為參考之用,束之高閣。
  張本前面附有朱熹本傳。
  熹生於建炎四年。成名很早,年十八貢於鄉,中進士第。
  但官一直做得不順利,有人為他統計,「登第五十年,仕於外者九,考立朝僅四十日。」主要是因為他的主張,與當時的朝論不合,皇帝不肯重用他。淳熙六年,朱熹上疏言事,皇帝讀了大怒說:「是以我為亡君也。」宰相趙雄言於上曰:「士之好名,陛下疾之愈甚,則人之譽之益眾,無乃適所以高之?不若因其長而用之,彼漸當事任,能否自見矣。」上以為然。
  這是宰相替他說了好話,救了他。歷史上常有這種例子,有人自以為忠,向皇帝直言進諫,結果惹得皇帝大怒,闖下殺身大禍,這時就常常有人,從旁講這一類好話,使言者轉危為安。不然,這也要看在什麼時候,遇見什麼皇帝。南宋之時,國家偏安,人材為重,注意影響,皇帝的脾氣也好些。
  如果遇到的是清朝雍正乾隆那樣的「英明之主」,就不聽這種勸告。他們要想對付哪一個人,是先收集能使此人名聲掃地的「材料」,或是動用酷刑,叫他招承一連串聳人聽聞的罪狀。
  這樣一來,就是殺了這個人,他的名譽也不會再在群眾中存在了。
  因為朱熹賑濟災民有方,皇帝稱讚說:「朱熹政事卻有可觀。」可見他還是有一些實際工作能力的。四部叢刊本的文集中,就保留了不少他從吏時的文書。
  但他是繼承周、程之學的,不甘心做地方官,而是想把他心目中的道統,推行於天下。他屢次上書,都是不合時宜的話,既惹得皇帝厭煩,也得罪了不少權貴。於是他的下場,就和他的前輩程頤一樣了。
  先是吏部尚書鄭丙上言:「近世士大夫,有所謂道學者,欺世盜名,不宜信用。」後來監察御史陳賈又對皇帝說:「臣伏見近世道學,其說以謹獨為能,以踐履為高,以正心誠意克己復禮為事。若此之類,皆學者所共學也,而其徒乃謂己獨能之,夷考其所為,則又大不然。不幾於假其名以濟其偽邪?」
  這樣,政府開始禁止他的學說。
  後來因為他得罪了韓胄,韓竟誣他「圖謀不軌」。把他和他學生,定為「偽黨」、「逆黨」,有人還上疏「乞斬朱熹」。
  此時,他的「從游之士,特立不顧者,屏伏邱壑,依阿巽懦者,更認他師,過門不入。甚至變易衣冠,狎游市肆,以別其非黨。」這種情景,和十年動亂中有些人的遭遇,何其相似!也可以說是夠悲慘夠淒涼的了。他活了七十一歲,死後才得平反。
  我對朱子的學說,因為缺少研究,不敢妄加評議。但我尊重這位學者,我買了不少他的著作。除了兩種文集外,寒齋尚藏有《朱子年譜》一部,他輯錄的《三朝名臣言行錄》和《五朝名臣言錄》各一部,《近思錄》一部。此外還有《詩集傳》和《論語集注》等。
  他的一生,除去極力宣傳他的正心誠意的學說,還做了很多有價值的學術工作,古書的整理集注工作。不過我也有些管窺之見,以為:孔子的學說,本來是很實際的、活潑的、生動的。孔子的言論,很少教條,都是從經驗得來,從實際出發,以啟發的方式,傳給弟子。因此能長期不衰,而為歷代帝王所重。而性理之學,把聖人的學說抽像了,僵化了,變為教條,成為脫離實際的意識活動,一般人既難以理解,難以領會,做起來也很困難,沒有一定的標準。因此,也就常常與追求實效、習慣變通的政治,發生抵牾和矛盾,作為點綴還可,要想施之行政,就不為政治家所喜歡了。
  1984年9月15日讀《宋文鑒》記《宋文鑒》,國學基本叢書本,共十六冊。卷首有周必大的序。他說:「文之盛衰主乎氣,辭之工拙存乎理。」又說,「天啟藝祖,生知文武,取五代破碎之天下而混一之,崇雅黜浮,汲汲乎以垂世立教為事,列聖相承,治出於一。」
  第一段話,是表明他對文章的看法;第二段話,說明宋自開國以來,在五代長期兵荒馬亂之後,在文化典籍的廢墟上,做了很多重建、修整和創造的工作。北宋時,他們編輯了幾部大書,如《太平御覽》,《太平廣記》,《文苑英華》,《廣徵傳引》,使得一些古書內容得以流傳。司馬光等人,又撰寫了一部歷史著作《資治通鑒》。歷觀各個朝代,在整理歷史文化方面,宋朝的成就可說是最突出的。以上這幾部大書,寒齋有幸,都已購存插架。因為有這個傳統,南渡以後,他們還編輯了這一部《宋文鑒》,規模雖然不及以上各書,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也算很不容易了。
  此集所選,斷自北宋,周必大提出衡選標準:
  古賦詩騷,則欲主文而譎諫;典冊詔誥,則欲溫厚而有體;奏疏表章,取其諒直而忠愛者;箴銘讚頌,取其精愨而詳明者。以至碑記論序書啟雜著,大率事辭稱者為先,事勝辭則次之;文質備者為先,質勝文則次之。
  《宋文鑒》一共一百五十卷。是呂祖謙編輯的。他選文的主張是:
  國初文人尚少,故所取稍寬。仁廟以後,文士輩出,故所取稍嚴。如歐陽公、司馬公、蘇內翰、黃門諸公之交,俱自成一家,以文傳世,今姑擇其尤者,以備篇帙。
  或其人有聞於時,而其文不為後進所誦習,如李公擇、孫莘老、李泰伯之類,亦搜求其文,以存其姓氏,使不湮沒。或其嘗仕於朝,不為清議所予,而其文亦有可觀,如呂惠卿之類,亦取其不悖於理者,而不以人廢言。(卷首《太史成公編宋文鑒始末》)
  他這些話,對編輯斷代文學總集,是值得參考的,是合理可行的。
  這部書的編輯,是由宋孝宗提起,由宰臣薦舉人材。呂祖謙受命以後,只用了一年多時間,就編成了。因勞致疾,皇帝存問賞賜,並加封官爵。
  歷代編輯大部頭書籍,都是由皇帝出面,委派大臣領其事,並組織書局,對編輯人員,待遇優厚,事成之後,都論功行賞。這也是歷代皇帝對知識分子的一種團結使用的方法。
  朝野上下,都把這件事情看得非常隆重,參與者以地處清要,感到光榮。宋之編輯上面提到過的幾部大書,明之編輯《永樂大典》,清之編輯《圖書集成》,《四庫全書》,無不如此。但有賞也有罰,不稱職或弄出差錯,都受處分。
  《宋文鑒》的規模小,又在偏安之時,並無其他編輯人員列名,可能就是呂祖謙一個人在那裡干。後來清朝編輯《四庫全書》,總是用一些皇子、大臣領銜,不作實事,空得名譽。
  但既是奉敕編書,在聖旨下辦事,還是鄭重其事,要負一點責任的。
  不知為什麼,寫到這裡,一下子聯想到,三十年代良友編印的《中國新文學大系》。是由書店聘請幾位權威作家,分擔各個文體的編選工作。其工作方式,是由書店先把有關材料送給編選者,由他親自選好,然後作一序文,置於卷首,說明他編選的尺度和對已選各篇的評價。序文都寫得非常認真精彩。例如魯迅編選的小說二集,就是如此。編選者都親自下手,用了很大工夫,注入了很多心血,有強烈的熱情和責任感。書店投入的人力並不多,幾乎是趙家璧一個人在那裡跑上跑下。但書印得很成功,成為一代文獻。
  近幾年來,各地編輯文學總集之風,又盛了起來,或以時代分,或以文體分,這自然是好現象。但常常不是由出版社出面,而是由一個什麼編委會出面,這個編委會,自然都是名流,人員眾多,機構龐大。但做實事的人好像不多。所需材料,常常不是自己去找,而是通知作品有可能被選的作家提供,有時還要求提供單面的印件,附帶填寫履歷表,作品發表年月等等。主編者不直接從原始材料選稿,而是經過下面的人層層上交,最後定稿。這還能看出主編的取捨嗎?有的甚至委託地方選稿,然後彙集上報。有的乾脆請作家自選。
  這樣一來,委員們豈不與過去那些空列頭銜的太子太保,沒有多大區別了嗎?
  這是編選方面的大概情形。至於出版週期之長(一般出版社,出一本書,正常週期是一年零六個月,有的要三年四年不等),校對之不負責,裝訂之不善,鉛字的模糊,排版的不整齊等等技術問題,就先不用去談,等待改革吧!
  考察一下歷史,一代文化成果的大小有無,常常與那一朝代對待知識分子的政策態度有直接關係。當前,國家正在大力改善知識分子的待遇,我們應該負責地出版一些從內容到形式,從質到量都是第一流的書籍了。
                     1984年9月17日下午

讀《沈下賢集》

  一九五六年五月,我一個人南下遊歷,至南京,逛古籍書店,見架上有觀古堂所著書及匯刻書一部,標價七十金元,以天晚,未及細看目錄。那些年,我讀了葉德輝所著《書林清話》等書,覺得他對古籍確有研究,文字亦通暢有條理,並聽說他刻的書很有名,回到天津就匯款去買了來。一看細目,都是一些偏僻、零碎的書,對我有用的東西很少。唯其中有《沈下賢集》二冊,這倒是我久想得到的書,因此,雖然花了那麼多錢,買了一堆閒物,也就不覺得後悔了。
  《沈下賢集》,過去確是難得。魯迅先生在《唐宋傳奇集》的稗邊小綴中寫道:「《沈下賢集》今有長沙葉氏觀古堂刻本及上海涵芬樓影印本。二十年前則甚罕覯。余所見者為影鈔小草齋本,既錄其傳奇三篇,又以丁氏八千卷樓鈔本改校數字。」這說明此書過去只有鈔本傳流,而觀古堂刻本,不只是近年首刻之本,而且也是值得重視的本子了。
  沈下賢,據《四庫全書總目》介紹,名亞之,吳興人。元和十年進士。大和三年,柏耆宣慰德州,闢為判官。耆罷,亞之亦坐貶南康尉。他和當時詩人李賀、杜牧、李商隱都有交往,並被推重,可是他的詩在本集中,只保留十八篇。總目說,他為文「則務為險崛,在孫樵、劉蛻之間。」而稱讚他的志趣為:「蓋亦戛然自異者也。」
  在唐人中,他並不是什麼大作家,宋姚鉉纂修的《唐文粹》只選了他的三封書信(《上李諫議書》,《上塚官書》,《與孺顏上人書》),一篇紀事(《李紳傳》)。
  魯迅的《唐宋傳奇集》,收錄了他的三篇傳奇:《湘中怨辭》,《異夢錄》,《秦夢記》。這三篇,也都載於《太平廣記》。
  他的傳奇,故事都很簡單,附有詩詞,寫法也有些相同之處,並非唐人傳奇中之傑作。然敘事簡潔有力,則為沈下賢之特有風格。如《湘中怨辭》開首之對話,生曰:「能遂我歸之乎?」女應曰:「婢御無悔。」遂與居。
  在他的史實性紀事,讀起來,文字有些晦澀,敘事無輕重,並非史才。但人物傳記,則很有特色,簡練生動,逼真傳神。正像他自己說的:「其夫以為沈下賢工文,又能創窈窕之思,善感物態。」(《為人撰乞巧文》)這些文字,讀來驚心動魄,確有很大功力。也用他自己的話形容,則是:「鼓吹既作,能使孤蓬自振,驚沙坐飛。」(《敘草書送山人王傳義》)
  他對自己的才能很自負,屢次直言不諱。在《文祝延》一文中,他又說:「或謂軍副者亞之,能變風從律,善闡物誌。」
  善感物態,善闡物誌,都是說善於體會,善於描寫。窈窕之思,則是描寫中的作者的情思,也就是感情。
  他有一篇人物傳記,題為《馮燕傳》。全文四百五十五字。
  其最重要一段文章如下:
  燕伺得間,復偃寢中,拒寢戶,嬰還,妻開戶納嬰,以裾蔽燕。燕卑脊步就蔽,轉匿戶扇後,而巾墜枕下,與佩刀近。嬰醉目瞑,燕指巾令其妻取,妻取刀授燕。燕熟視,斷其妻頸,遂持巾去。
  這是一個非常緊張的場面,他只用了六十九個字,寫了三個人物,在這一危險時刻的舉動、心理、感情。其中「燕卑脊步就蔽」六個字,寫得活靈活現,人物情狀,如在目前。
  我們不去評論文章中道德觀念的是非,只是說明沈下賢體物傳情之妙。這樣一個三角關係,一個出人意外的結局,如果放在今天開拓型作家手裡,至少可以寫成十萬字的中篇小說。
  我們說,唐代散文,和唐代的詩歌一樣,文字語言的修養和成就,達到了真美善的高度。這一高度,非宋人可比,元明勿論,也非蒲松齡這樣有成就的作家可比。《聊齋誌異》紀事,固有其文字之妙,但和唐人紀事比較,仍見其人為的痕跡。唐人紀事,一出天然。樸實無華,而真情畢見。作者能用最簡練的文字,表達人物最複雜的心理。不失其真,不失其情。讀者並不覺得他忽略了什麼,反而覺得他擴充了什麼。
  使人看到生活的精華和情感的奧秘。在描述中間,使讀者直面事物,而忘記作者的技巧;只注意事物的發展變化,絕不考慮作者的情節構思。這才可以叫做出神入化。
  文學藝術的主要標誌,就是用最少的字,使你筆下的人物和生活,情意和狀態,返璞歸真,給人以天然的感覺。
  姚鉉在《唐文粹·序》中說:「世謂貞元元和之間,辭人咳唾,皆成珠玉,豈誣也哉!」
  達到這種成就,並不是輕而易舉的。要有作家的志趣和主張。沈下賢有一篇《答學文僧請益書》,說到下面一個故事:
  古時有個鍛金的匠人,能制各種金器,才智還用不完。但他的日子過得很苦,弟子相率而笑之,說:
  「師傅的手藝可算高超,但你的收穫,反不如燒土窯制瓦器的人,這是什麼緣故?」
  金匠對曰:
  「燒製瓦器的人,操勞簡單,看利也薄,他的製品,是賣給世俗用的,早晨買去,晚上也許破了,就回來再買一件。所以他的買賣,總是很興隆,也就致富了。我的職業不同,我要苦思冥想,設計琢磨,一器成功,別人買去,就可以用一輩子,不用再置。所以我這裡總是門前冷落,吃不飽飯。」
  沈下賢是把文學看作「黃金之鍛」的。因此,他的文章,能流傳百世。
                     1985年18日

讀《哭廟紀略》

  二十年前,買得商務印書館辛亥年排印本《痛史》一部,兩函共二十冊。書上蓋有湖南大學圖書館圓形印章,文內偶有墨筆批注,字跡細小勁秀,不知出自何家之手。有蛀洞,我曾用毛邊紙逐一修補過,工程繁重,非今日心力可為。書套上標進貨價為四元七角,我購書時,價則為十五元,蓋經賈人屢次倒手。
  《哭廟紀略》為《痛史》之第二種。線裝十二頁,薄如小米粒,原定價一角。民國初年,印書尚如此不惜工本。如在今日,整部《痛史》,也不過平裝一厚冊了事。如要線裝,每冊定價,就不堪設想了。
  這樣薄薄的一本小書,拿在手裡,輕如鴻毛。讀時或走或立,或坐或臥,均甚方便。而字又為黑體四號,老年人最是適宜,所謂字大行稀,賞心悅目者也。讀時很高興,十五元沒白花,經濟效益實足當之。
  然書的內容,則甚淒苦,使人不忍卒讀,屢屢放置,又重新拿起來,整整一個晚上才讀完。
  所紀為:清朝初年,江蘇吳縣有個姓任的縣令,「至署升堂,開大竹片數十,浸以溺,示曰:功令森嚴,錢糧最急,考成殿最,皆繫於此!」「國課不完者,日日候比。」國課就是錢糧,比,實際就是刑訊。過去審案用刑,都叫比。四部叢刊中有一部書,叫《棠陰比事》。至於打人的竹板,「浸以溺」是什麼意思,則不甚了了。總之,他如此酷毒,打死了不少人,自己卻從常平倉中,貪污了一千石米。
  當地一群秀才,對這個縣令,很不滿意。不滿意的原因,除去同情受害者,也可能有本身的理由。正趕這個時候,順治皇帝逝世,哀詔傳到了這裡,地方官設幕府堂,哭臨三日。
  秀才們乘此機會,把文廟的門打開,哭廟,要驅逐縣令。
  事情鬧大,上司過問貪污一事,縣令卻說,自己到任不久,無從得銀,「而撫台索饋甚急,故不得已而糶糧」。這樣又把巡撫攀扯了進去。
  但是,巡撫給皇帝上了一個疏。內容要點:
  一、「看得兵餉之難完,皆由蘇屬之抗納。」
  二、秀才「廁身學宮,行同委巷。因哀詔哭臨之日,正臣子哀痛幾絕之時,乃千百成群,肆行無忌,震驚先帝之靈,罪大惡極」。
  三、「縣令雖微,乃系命官,敢於聲言扛打,目中尚知有朝廷乎?」
  四、「串凶黨數千人,群集府學,鳴鐘擊鼓,其意欲何為哉!」
  此疏一上,奉密旨,十八名秀才處斬,其中八個人包括金聖歎,妻子家產,還要籍沒入官。巡撫當然沒事,縣令也復了官職。他回到衙門,「謂衙役曰:我今復任,諸事不理,惟催錢糧耳!」變本加厲了。
  過去,有師爺、訟棍、刀筆之說。能夠把有說成無,把無說成有。細玩此疏,可以領會其一二。其最大特點,為審時度勢,激怒朝廷。當清初時,東南一帶,還不鞏固,時有叛亂。正在用兵,錢糧最為重要,聚眾最為不法,秀才帶頭,尤觸朝廷大忌。師爺們從這些地方入手,收到了預期的效果。
  我勸寫文章的同志,看看歷朝的官方文書,特別是清朝的各種檔案材料。還有皇帝的諭旨,例如雍正皇帝的朱批諭旨,是很有好處的。這不是教人學打棍子,這是一種特殊的文體,常常是關係一人或許多人身家性命的文體。
                     1985年5月26日

讀《丁酉北闈大獄紀略》

  中國的科舉制度,不過是朝廷取士的一種手段,士子上進的一個階梯,但它卻能在中國戲曲、小說、詩歌各個藝術領域,占很大位置,篇目繁多,層出不窮。並通過它,反映出倫理、道德,榮辱、沉浮,人生遭際和社會心理的各個方面。這不能不使人驚奇。
  科舉不單純是可以考中秀才、舉人、進士,主要是可以做官。做官就不是一個人的事了,它要影響家庭,影響父母、妻子、親朋故舊。十年寒窗苦,一朝人上人。其中還富有偶然性,甚至戲劇性。京劇中的《連升店》,最能反映這一點。
  一旦中了,則為世俗景慕;屢試不第,就成了唸書人最大的悲哀。
  關於科舉,我所知甚少,前些日子聽說有一本專著要出版,也沒得買到。至於八股文到底是怎麼個做法,也一直弄不清楚。只知道,這件事很嚴重。考場叫闈,住房叫號,主持其事的,都是朝廷派的大官。主考官以下,又有很多房官。
  試題保密,卷子彌縫,進場搜索,飲食大小便都不許出來。但還是有私弊。有關節,有夾帶,有冒名,有槍替。因此,科舉史上,屢興大獄。
  《丁酉北闈大獄紀略》是《痛史》的第三種,也是薄薄的一冊,書前有順治十七年信天翁的題記。文字體裁,都不及《哭廟紀略》。
  這是清朝初年科場的一次大獄,牽連很大,死人不少,被揭發的問題,主要是「賣關節」。
  這批考官:
  雖名進士,然皆少年輕狂,浮薄寡慮。其間雖未必盡貪財納賄,而欲結納權貴,以期速化,攬收名下,以樹私人,其用心則同也。然徑竇囑托甚多,而額數有限。
  闈中推敲,比之閱文以定高下者,其心更苦。
  考官斬首,新中式的舉人,也都倒了楣,接連逮捕入獄。
  後經天子恩典,舉行複試。「每人以滿兵一人夾之」,士子們怕交白卷,遭極刑,只好戰戰兢兢「盡心構藝」。
  然而,殺頭也好,籍沒充軍也好,科場既是獵取名利的最有效手段,其中流弊就不能根除。清代中葉以後,朝廷對於此中的事,也就眼睜眼閉了。每到各省該放考官的時候,皇帝總是選出一些他所喜歡的在京文官,叫他們去充任「學政」,並下諭旨:「某省著某某人去!」被命的人要陛辭謝恩。
  這是皇帝對他們的一種特殊恩典。知道他們當京官清苦,故意叫他們到外地去弄些「外快」。所以文官們都盼著這一任命,高高興興地離京,一路之上,遇見風景名勝,還要吟詩作賦,等任務完成,滿載而歸,再刻一本日記或詩集。
  遠在唐朝,就有人看出科舉不是好辦法,但礙於朝廷功令,大家只好走這一條路。唐朝的許多詩人,都有進士及第的頭銜,並不證明,這一制度,真能網羅人才,失去的,恐怕比得到的多。所以羅隱感慨地說,科舉取士,「得之者或非常之人,失之者或非常之人。」明達之士,都不以中與不中論英雄。
  平心而論,封建帝王選擇了這樣一種方法,也自有他的難處,不如此,又何以考成殿最,平息紛競?他那時又不能成立人才開發中心,舉行公民投票。這樣做,權當抽籤撞運罷了。
  小說描摹科舉的很多,以《聊齋》寫得最好。作者一生考試不利,感觸體會很深,所以寫來入木三分。寫得最好的,還是他那篇短小的故事,題目忘記了,故事是:兄弟二人同去應考,正值熱天,婆婆監督兩個兒媳廚房做飯。一會兒報喜的喊老大中了,婆婆就笑著對大兒媳說:「你快出去涼快涼快吧!」大兒媳高興地走了,只剩下二兒媳一個人□面。過了很久,忽報二兒子也中了。二兒媳當即把面杖一扔,說:「我也涼快驚快去。」
  作家用很少的字,寫出了應考時,一家人的心理,神情,焦慮,盼望,嫉妒,得意。人情世態,都在其中了。
                     1985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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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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